王晔
1986年,大一寒假回老家前,我特意去理发。是虚荣心罢了,希望久别重逢的家乡亲朋能看出我到底是大学生了,从大上海回来,到底有了新气象。剪着剪着,我看着理发店的镜子越来越后悔,可已不能控制局面。想哭,难受。
回家后的一天,我和妈妈手挽手走在国庆路上,靠近东关路口时,迎面走来妈妈的表哥,我喊他三舅舅的。他不打招呼,也没露出吃惊的模样,只笑得前仰后合的:“嗯,这个头我认得的,前几天见小萍也顶着这个头,你们学校眼下就是流行这马桶盖头!”
一语中的。这头发确实出自大学附近的五角场,那唯一的一家理发店。三舅妈哥哥的女儿小萍和我同校、同级不同系。妈妈在我身边也笑:“她不懂,这理发的手艺哪比得上紫罗兰呀。”
国庆路最南头有一家叫“紫罗兰”的美发厅,名字听起来正宗,扬州的三把刀有名,其中就有理发刀。可五角场实在不能代表我就读的大学或上海的风格。话在嘴边,我还是理亏一般,没有解释,只指望三舅舅别再说我的头发。
吃了一趟五角场的苦头,再不敢在那里理发,那家店叫什么没记住。
后来去虹口公园附近一家理发店,忘了店名,可我记得在那里的一次体验。我其实很怕进理发店,不知怎么和店员拉呱,而隔壁座位上的女人都拉呱得热络极了,就更让我心慌,似乎和理发师套不上近乎,这头发是注定会剪得“没好气的”。那一天,女理发师瞟了我一眼,就从校徽夸开了,夸得我很不好意思。她叫我烫发。我实话实说:“还没烫过呢,而且刚逛完街,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还剩多少?”她抓住重点,说那点钱能烫前刘海,又补上一句,下次逛街可要多带点钱啊。隔壁椅子边她的男同事说,别欺负人家孩子。她朝那人眨眨眼,又对我说,听他瞎讲。
我顶着一撮烫好的前刘海回校。也是怪了,平日里别人画个浓妆、穿个奇装异服都好像本该如此,我不过顶了一撮翻翘的前刘海,就让班里的胡大少一眼看出来了,迸出一声狂笑:“像,像个军统女特务。”我自己也笑得肚子疼,还能怎么办呢?听他这一说,还不得不承认,是像。
大学毕业,我和不少校友稀里糊涂成了即将试营业的上海商城的“黄埔一期”同事,每月领淮海中路的“红玫瑰”理发券一枚。店里挂着商城外籍服装设计师画好的图案,简而言之,拿着理发券的商城中国女员工,头发无论长短都会给剪出一道齐眉刘海,齐眉刘海是那位设计师看重的中国元素。明明也就是齐眉刘海而已,也是奇了,偏不是五角场的马桶盖,反而俏得很。
大约在1991年,那时的我隔三差五去南京东路浙江路口的华联商厦。牛仔部陈丽华女士热情好客,她带我去华联左手的新雅粤菜馆午餐,人人喊:“阿姐来啦!”她拉我进斜对门的新新理发店,手头有活没活的理发师也一条声喊:“阿姐来啦!”我这见了理发师不知说什么是好的人实在佩服。那天是威鹏牛仔老板阿洪买单。阿姐指着我说:“哎,给这小姑娘弄个时髦的!”“现在么,顶时髦就是三角烫。”新新理发店那会儿正火,毛毛在新新烫了前刘海,告诉你告诉她,兴奋极了。
三角烫到底是个什么,阿姐和我心里都没个数。不止前刘海了,是结结实实地全给烫了。也是我这辈子迄今为止唯一一次烫发。烫完我看见,一张娃娃脸顶了一头过于成熟的发,乌黑茂密的特点格外突出。为这一头曲里拐弯的头发,我在淮海路陕西路口摊贩那儿买到一把梳子,如一只扁平的手掌,不过远比五齿更多,再怎么打卷的头发都能一次梳通,叫我至今想念。今日我在网上搜索到一张类似图片,文字说明专为黑人卷发设计。我问在上海做美发师的一个九零后,她说就从没见过这样的梳子。我又搜了几个关键词:“上海最有名的理发店”,红玫瑰和新新没跳出来。再搜“牛仔服”,威鹏也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