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汉字算不算最容易引起联想的文字,我不知道,恐怕至少是之一。
日、韩语文上过去都受中国影响,汉字现在还在用,看到了,不免会“望文生义”,但人家是自有其义的,你瞎联想弄不好就会很无厘头。比如“白急便”,那是人家的洗衣公司,多年前初看到有这字样的车在街上跑,我一熟人就想岔了,以为是流动厕所之类,说一看到就内急。
我错会过的是“手信”。现在当然知道,就是年轻人喜欢说的“伴手礼”,说起来出处在古汉语里,“信”即“贽”,贽即是礼物,这意思我们早不用了,日本人还用,真是“礼”失求诸野了。你猜我把“手信”当什么了?当成了手纸。
有此联想,可能是因为从“手”想到手边之物,而过去的日常生活用品的命名,好像只有“纸”与“手”有关联。手纸之不可少,之为日用品之大宗,不必说了,维持我们肉身存在的生理活动,“拉撒”居其半,全靠手纸来“善后”,说在便利店、超市,手纸占着半壁江山,肯定是大大的夸张,但走到某个区域,卷纸、抽纸充塞眼眶却是肯定的。当然,手纸的概念要小些:擦手、擦嘴等等,都是纸张新增的功能,取代了毛巾、手绢,过去则用于擦拭的纸,基本上是如厕专用。
“手纸”应算是较雅的说法,通常我们都把那叫作“草纸”。草纸与今之卷纸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大都是长方形,普通练习本大小,粗、糙,黄颜色,与现在上坟时有些人家遵旧俗烧的纸大差不差。
的确是用草为原料,有些草梗还“原生态”地在里面,“典型犹存”。杂货店、百货店、路边小店都有卖,在柜台上摞得老高。买是论“刀”,一两寸厚那么一沓。离了柜台,就该出现在家里抽水马桶的水箱盖上,或是马桶的旁边。随身携带也是必要的,因为到现在好多厕所也不提供卷纸,公厕卖手纸也是后来的事。
但男性“撒”时无需,“拉”时方用,并非时刻准备着。临时抓瞎的事时有发生,中小学的厕所里常有蹲在坑上跟人“借张草纸用用”的。“借”只是一说,双方都不会考虑“还”的问题。只有一回,大概是小学的二三年级,班上两男生为什么事吵架,一方一口咬定对方借过他一张草纸,力逼马上就还,这显然是在借草纸发难。
其实如厕未带草纸,变通的办法有的是,通常是以其他纸张代替,从作业本上扯一张,将报纸撕成小片,均无不可。不拘何种替代品,有一程序是共通的,即将纸揉作一团,再行展开,因其相较草纸的光滑、硬挺,这时都成了弊端。
有一种主要供女性的用纸,叫作“卫生纸”,又称“皱纹纸”,也当归入“草纸”的范畴。这种纸通常一包一包地卖,比黄色的草纸更柔韧,用起来更舒服,讲究男女大防的小男生却是避之不及。被大人差了去买卫生纸而被小哥们发现,是件很丢人的事。
这本是私密之事,关起门来,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吗?比如今日城市里的公厕,我们从某个小隔间前面走过,顶多听见里面嘶啦一声,或者会暗笑,这家伙没带纸。看是看不见的。无如当年的公厕蹲位之间无隔挡,一览无余。某次集体如厕,一同学从兜里掏出的是卫生纸,不料被另一位看个正着,马上就嚷嚷:“哈哈,某某长的是女人屁股,要用卫生纸!”旁边的人跟着起哄,落井下石地道:“你还用卫生巾不?”
当然,这比不用纸受到的嘲弄似乎还是要轻微一些。是在中学,校园里有个小山包,有个男生在山上玩耍之际或者是忽然要拉肚子,要不就是懒得下山,反正就找个僻静处拉野屎,身上没纸,也没处借,遂就地取材,拿了几片树叶了事。这事传出来,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成了笑话。显然,用草纸或卫生纸,还只是个越界的挪用问题,用不用纸则涉及到文明与否的问题了,不用纸等于放弃城里人身份,当了一把乡下人。
有道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发展中国家的文明遇上发达国家的文明,很有可能被目为不文明。有个熟人,家族中有美国亲戚,20世纪80年代初来访,在当时“海外来人了”就是个事儿了,过后他向我描述他们全家总动员忙着接待的种种。一个细节是,他表姐上厕所,分明厕所里草纸、卫生纸都有,她还要问有没有卷纸,最后从旅行箱里翻出了一卷带进去。那是他头一次见这玩意。“也太讲究,太‘资产阶级’了吧?!”他愤愤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