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得的情绪

林少华

前不久，我在本校做了一场类似文学沙龙的讲座。我讲完了，轮到学生讲了。一位看外表无论怎么看都相当阳光的大男孩讲了他的种种烦恼、苦闷、困惑、犹疑，说有时就好像夹在《挪威的森林》里的直子和绿子中间无所适从。

我笑道，好一个奢侈的烦恼啊，俺想夹还夹不进去呢！不过男孩是认真的，我也必须认真起来。我收起权宜性笑容，向他提了一个建议，建议他试着把嫉妒情绪排除在外，没了嫉妒，烦恼也好郁闷也好，至少可以减少三分之一。作为具体做法，不妨像村上小说中的主人公学习，在笔记本纸页的正中间竖着画一条线，左边写自己的事，右边写别人的事，自己的归自己，别人的归别人，来个井水不犯河水。

也许你有疑问：那能做到吗？做得到，至少我是个例子。我这个人，当然有种种的缺点，比如刚愎自用、自吹自擂、自我中心、与人寡合，而且不做家务，年轻时和不很年轻时还多少有些好色。但优点也是有的，最大的优点就是不嫉妒。一次讲座互动的时候，听众席上有一位站起来夸我看样子心态好，问我是不是因为事业取得成功才心态好的。我回答说，不，是因为我不嫉妒。

真的，我从不嫉妒，没体验过嫉妒是怎样一种心理，怎样一种情绪。耳闻目睹，好像有人上幼儿园就开始嫉妒了。嫉妒小伙伴穿的衣服比自己的漂亮，嫉妒小伙伴爸妈接送的小汽车比自己家的气派。也是因为我幼儿时连幼儿园这个词儿都没听说过，对此全然莫名其妙。那么上学以后呢？也不嫉妒。或许你要说那一定因为你成绩好。成绩固然好，但也不是门门都好，比如数学就比不上我的同桌，可我从不嫉妒，从未盼望她吃个“大鸭蛋”，或者为她偶尔比自己低几分而偷着笑出声来。

工作以后也不晓得嫉妒是怎么一个劳什子。上世纪80年代研究生毕业当大学老师工资很低，不是七十一块九毛就是七十九元一角，但也从没为谁比自己早提半级工资或奖金多拿一个档次而心里痒痒的。论职称，副教授是破格提拔的，是当时广东省文科最年轻的副教授。而不出三年又要被破格提为正教授的时候，不瞒你说，吓得俺脸色发青，赶紧谢绝了。我自知自己这两下子比教授水平还差孙悟空一个筋斗云的距离——才不配位，岂非自取其辱？自找难受？后来出于种种原因，整整过了十年才当上教授。那期间我的同学、我的同龄同行，有的早是教授了，又当了院长、校长，但我不嫉妒，不眼红，不攀比。说白了，自己这点儿破事都琢磨不完，哪有闲工夫琢磨别人算计别人嫉妒别人呢？一句话，没时间嫉妒！

偶然的羡慕是有的，但那和嫉妒是两回事。二者的区别，打个比方，看见别人比自己跑得快，想让自己跑得更快，是羡慕；而想下腿绊子把对方绊个“狗吃屎”，那就是嫉妒了。另外，和眼下流行的“躺平”也不是一回事，毕竟课余翻译了一百多本书，又自己写了十多本，忙得休说躺平，连平躺的时间都要压缩。

另一方面，也因此有过尴尬。举个不怕家丑外扬的例子。去年长春市九台区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庄设立了“林少华书屋”，里面摆着我翻译的和我写的书。同时在广场一侧的长廊以图片为主举办了所谓“九台文化名人林少华个人成就展”。揭牌仪式足够隆重，我就以为自己给家族争了光，提前通知远近亲戚前来看看，顺便招待一顿。令我惊诧的是，其中不止一位两位根本不屑一顾。不是从头到尾低头看手机，就是扬脸朝天不知看什么。事后我问弟弟怎么会是这个样子，弟弟说：大哥你看了那么多书，也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人家嫉妒你，认为你是显摆、嘚瑟！听得我心里一阵发凉。这么着，有一位后来要我关照他的下一代的时候，你说我能一口答应吗？我讲这个的真正用意是：嫉妒会让你失去机会。没有人愿意给嫉妒自己的人提供机会，你也就因此少了成功的机遇。

最后说一句，我不但不嫉妒别人，而且非常欣赏别人的优点和长处。回想起来，这在客观上让我偏得了若干机遇，包括我翻译村上的机遇——那是别人推荐我翻译的。

记住，嫉妒是最要不得的情绪！说严重些，它甚至可能使你身在天堂，心在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