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无风无雨的日子,阳光照进阳台,花架上有那么点姹紫嫣红的意思。我在电脑前坐下,稍稍整理一下思路便重返规定情景,昨天写到一半的文章要在午饭前搞定。太太将泡好的茶端来,我喝了一口,道声谢谢。
这是我们的日常。退休后,脑子里的写作机器刹车失灵,惯性推着我一路滑行,每天要搬千把个汉字来砌墙,其余时间看看闲书画画扇面。偶尔也会倚着栏杆发发呆,向小区里荣枯有常的绿化行个注目礼,但不会超过十分钟,一寸光阴一寸金的道理我从小就懂。有时候,太太会叫我切切年糕、剥剥毛豆、斩斩肉丝,思路被无辜打断,却不敢违抗太后懿旨——这是她有意安排的“课间休息”。
但是这天的情况有点异常,临近中午,厨房那边万籁俱寂。我问:“中午吃什么?”在躺椅上的她揣着手机窃窃地笑:“急什么,饿不着你。”冰箱里剩菜剩饭回锅热一下,我也能甘之如饴,但至少要炒一盆绿叶菜吧。我瞄了一眼厨房,从菜场买来的蔬菜还没浸泡清洗,难不成老婆大人要“罢工”了?她不理我,电影进入到了小高潮,啪的一声,美女抽了男人一巴掌。好像是韩剧。
半小时后,太太换了一身出门衣服站在我面前:“走,吃饭去。”
这天中午我们在外面吃了生煎和双档。生煎是我的心头好,但充当午饭未免“僭越”。回家路上她大叹苦经:“几十年如一日天天围着灶台转,我已经累了,厌倦了,你再看看我的一双手,伤痕累累,不堪回首!是改变游戏规则的时候了。”“你的意思是我来烧饭?”说实话,平时太太出门办个事,和闺蜜喝个下午茶,烧饭的任务我就接过来了。本大叔天生爱做家务,调和五味的水平也不在她之下,不过老婆大人总是不让我进厨房。一是照顾我,二是怕我把厨房弄得像战场,最终还得她来收拾。也起过念头请保姆掌勺,但我们吃不惯别人做的菜。中午一顿,晚上一顿,儿子媳妇下班晚,往往是我们先吃,等他们回家还得重新做两道。有时我也会走进厨房陪她说说话,递个碗,拍头蒜,顶多两三分钟,又被她轰出去。结婚几十年,老婆大人身为贤内助,任劳任怨,偶尔闹点小情绪,可以理解。
“对,你至少一周烧两天饭。”太太说,“我烧三天,周末两天在外面吃。”
老婆大人平时节俭得很,在饭店还没坐定她就“发调头”:“菜不要多点,够吃就行。”而现在她居然决定一周在外面吃两天,看她手里的基金和股票也没怎么涨,韩剧的作用难道真有那么大吗!
我家附近有不少小馆子,但二十年来极少涉足,像样点的餐厅在两公里外的凯德晶萃,去坐公交车,回来步行消食,时间成本有点大。再说两个人的中餐比较难搞,一不小心就多吃,于是我们就选日料定食、披萨套餐、港式午茶。有一天误打误撞拐进一家小餐厅,拿一个餐盘跟着别人在餐柜前取菜,有荤有素,有干有湿,有煮有炸,最后转到收银台扫码。两个人吃了个扶墙,不到50元。有好几对老年夫妇吃完后顺便将晚餐一并打包,通过交流得知他们是附近居民,已经吃了五六年的社区老人餐,若想换换口味,出门走几步就行。
有一次我们在大光明看了午场电影,散场后到凤阳路找吃的,最后也是在一家食堂里解决。干煎带鱼、开洋芹菜、糖醋小排、麻婆豆腐等家常菜吃出了单位食堂的味道,蛮乐胃。还有一次我们去华山路踩落叶,特意拐到天平街道邻里汇吃午饭,虽然不能享受当地居民的优惠,但所费也足够便宜,简约版佛跳墙每盅只要38元。“66梧桐院”里还有一幢由邬达克设计的红砖小洋楼,疫情前我在那里喝过咖啡。
不少餐厅的午市,客人主要有两拨,一拨是写字楼里的白领,他们选择靠窗位置,两至四人拼个小团,在大众点评上预购午市套餐。一拨是大妈大叔,他们要包房,十人一桌,大多是老同学、老同事、老邻居聚餐,笑语喧哗,气氛热烈。也有四五人的小团,微信一点,说来就来,大妈今天不烧饭,嘴巴一抹各自AA。
现在,我们在外吃午饭的次数明显增加,老婆大人的“厌厨情绪”慢慢平复下来,也有更多时间弹弹钢琴、写写毛笔字,下午接孙女回家脚步就更轻快了。我每周下厨两天的计划倒要无限期推迟了——谢谢太太照顾。自己当然也要识相,近来跑超市和菜场的次数明显增加。所以,真希望多开一些社区食堂,环境敞亮、清洁卫生、食材安全、烹调有味、收费合理——与以前弄堂里的居民食堂相比,应有“连升三级”的呈现。如此,在老龄化背景下的上海市民就能从厨房里脱身出来,每周解放两三天也行,让大家有更多时间融入公共空间,听听音乐,看看会展,上上网课,逛逛公园,做做运动,与自己的另一半静静地喝完一壶茶。
“退休以后什么最宝贵?健康的身体、愉快的心情、充足的时间!”老婆大人的这句话不知是从闺蜜那里听来的还是自己原创的,反正与她擅长的家烧鲳鱼加年糕一样,味道很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