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章
有时候,一支歌曲,标签一段岁月。
不久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我重逢了阔别42年的梅。梅变得很健谈,她说,大学毕业后,她一直在搞建筑工程设计,现在是一家设计公司的合伙人。她说了很多,等到我发言时,我轻轻哼唱,问她,还记得这支老歌吗?梅茫然地摇头。
这首歌,唱在曾经的放学路上。那是一条并不宽阔的小石子路,紧依着红星河,两边有笔挺的水杉。初中的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不再蹦蹦跳跳。放学后,总是抢先等在校门口,等梅出来。
我很庆幸,放学回家的路,有一半能与梅同行,在渐渐西沉的夕阳下,我总是轻唱那支《校园的早晨》:“亲爱的伙伴,亲爱的小树,和我共享阳光雨露,让我们记住这美好时光,直到长成参天大树。”这半程的放学路,有阳光与河流,有和风与杉树,还有一个名叫梅的伙伴。歌词很是应景,只是水杉不是小树,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
这条路上,没有同行的女伴,梅就一个人,背着一个米色书包袋,不紧不慢地走在我的前方。她后领下红领巾的小三角,是我行进中瞄准的靶心。我控制好步伐,与她始终保持着十五六米的距离,这样,我的歌声就能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
和我一样,梅也讨厌那帮同路的男同学,讨厌他们起哄。她会突然放慢脚步,让起哄者尽快超过她,尽快消失。这更是我所希望的,没了旁人,这方天地,只有我俩。
梅又停下脚步,我也停下。她走过来,双眼瞪着我,好像说:“为什么天天跟着我?”我抬眼与她对视。我发现她的脸通红通红。我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然后换首歌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她终于笑了,没几秒,突然又收起笑,继续用严肃的眼神逼视我。
无奈,我只好知趣地超到梅的前面。那个熟悉的背影不见了,那个红领巾的小三角不见了。偷偷回头,看见她走在我身后十五六米的地方,我看她时,她也看我。
那天,风有点大,我有意松开胸前的红领巾,让它随风飘向我的身后。我希望它能飘远一点,最好能飘去梅的后头,这样,我就可以假装去捡红领巾,重新回到她的身后。果真,我又回到原先的位置,重新获得梅的背影,重新唱起那支老歌。梅又转身走到我面前,用冷漠的眼神看着我。
我屈服了,重新走去她的前面。我忍不住一次次地回头。有几次,我看见她掩着嘴,冲着我傻笑。我大声说:“我申请跟在你的身后,月亮走,我也走,行吗?”她把脸一沉,坚定地摇头。
怎么办?扔红领巾捡红领巾,只能用一次,再用就穿帮了。我从书包里,撕一张纸,折成飞机,一转身,把纸飞机朝空中一甩,让它乘着风,飞去梅的身后。这样,我就可以借着拾飞机,重新获得梅的背影。
我细眼笑着,朝纸飞机飞去的方向跑。还没跑几步,我看见梅捡起了刚落下的纸飞机,瞪着我,把它塞进自己的书包袋里。
就这样,我重复飞了五六架纸飞机,全被梅没收了。
转眼到了初三。那条放学路上,再没出现梅的背影。听班主任说,梅转校了。从此,我再没见到过梅,直到这次同学聚会。
从此,时间在红星河两岸变得漫长,长出了一茬又一茬的麦浪、一季又一季的水稻,长出了一幢又一幢的高楼、一条又一条的公路。也长出过几寸关于梅的消息,诸如她考上了哪个高中,念了哪所大学等等,零零碎碎的,如水杉树下边的野草,弥漫在那条放学路的尽头。
四十二载,烟雨散尽。那条初中时代的放学路,连同两排参天的水杉,连同紧依着红星河的我与梅一起走过的那段人生,全被时光折叠起来了,折成一架泛黄的纸飞机,飞过那片荒芜的夕阳,被封锁在梅的书包袋里,没有注解,没有含义。
唯独那支老歌,偶尔唱起在晚间的阳台上。伴着一杯毫无睡意的咖啡,伴着一缕没有名字的轻风,飘散在无涯的星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