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谎言

（新加坡）尤 今

张利傅是一家跨国公司的主管，不论做什么，都是信心满满的。他深受公司器重，也深受下属敬重。回首来时路，有一则故事，是他百说不厌的。

那一年，在单亲家庭长大的他，14岁，从邻国到新加坡升学，成了某所中学超龄的插班生。

他的英文不好，然而，在学校里，除了华文一科以外，每一科的媒介语都是英文。每一堂课，他都木着一张脸，看老师的嘴巴像不慎被海浪冲上沙滩的鱼儿般，一张一合，流出来的，全都是鱼的语言，他听不懂。他从同学的脸上看到轻蔑，他从老师的眼里看到厌恶，渐渐地，倦怠爬上了他的脸，厌弃盘踞了他的心。每天上课，他都痴痴地望向窗外，希望自己能冲出这个为四堵墙圈成的樊笼，变成天上飘浮的一朵云絮。起初，老师会喊他：“利傅，不要做白日梦了！”次数多了，老师懒得再管他，索性当他是透明的。

年中，学校举行家长会，他原该和父亲一起出席，可是，他确知“鱼”的嘴巴不会流出好听的语言，所以，装病不肯去。父亲单独前往，他恹恹地躺在床上，像一叶萎蔫的咸菜；然而，一想到老师，他心里的恐惧便持续地发酵，使他觉得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

在漫长的、焦躁的等待中，他终于听到父亲开门的声音。他紧闭双眼，继续装睡，父亲的脚步由远而近、由近而更近；然后，坐在他的床畔，轻轻“摇醒”他；他半眯着眼瞅父亲，等待着父亲把斥责的语言化成刀和箭齐齐向他射来。万万没有想到，父亲的声音竟然像是拂过松林的微风，充满了欢欣和暖意：“阿傅，你真棒，老师夸你呢！”

一听这话，他霎时忘记“演戏”了，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双眸圆睁地看着父亲。

父亲继续说道：“老师说你在班上很安静，很专心听课，是非常用功的好学生。老师也说，你从邻国纯华文的学习环境转到英校来，在适应上需要时间，但是，到目前为止，你适应得很好，她很满意。她建议，如果你能加强英文的学习，学业成绩一定会日进千里，成为其他转校生的模范。”说着，父亲把一台崭新的电子阅读器递给他，说：“这是你一直都想要的，现在，你在学校表现良好，我特地买来奖励你。”

他双目噙泪地接过了他的“奖励品”，心里震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反反复复地想道：“原来，原来，老师并不讨厌我，是我多心了！”

这样的一个“觉悟”，成了他的驱策力，他利用电子阅读器发奋苦读英文，成绩果然像乘坐了直升机一样，节节上升。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其实老师当时给予他的都是负面的评语，甚至建议父亲让他转校。可是，睿智的父亲却以白色的谎言让他获得了自尊与自信；而这则谎言，也成了他学习生涯的分水岭，更明确地说，改变了他的人生。

现在，对于犯错的员工，他总是以鼓励取代斥责，他说：“善言犹如药酒，能治百病；恶语呢，却是鸩酒，会毒害他人的心灵、吞噬他人的尊严。试想想，你要让一个陷落在黑暗里的人改过自新、自我提升，不啻是痴人说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