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军
我曾大致走过石涛(原名朱若极,号“苦瓜和尚”等)辗转停留过的一些地方,可以从他的出生地,即身为最后一任靖江王朱亨嘉之子,在一个屠戮之夜得以逃生的广西桂林靖江王府算起。
安徽宣城、黄山可视作僧人石涛和画家石涛一生的两大重要节点。前者乃其青年时代即驻锡敬亭山的广教寺、金露庵和闲云庵,长约20年,于青灯黄卷中度过了人生最好的年华;后者指他几上黄山,燃爆了艺术生命,成为杰出的创新型山水画家。而他的那些与黄山有关的题画诗和画学理论,也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
至于后来石涛在京津豪门显贵间的4年北漂生涯,或可看作他入世出世间的一种泅渡。我们只需知道,康熙三十一年(1692)秋,孑然一身的“苦瓜和尚”,买舟南下,从繁华的京城一路直抵终老之地扬州。
居扬州4年后,石涛自建大涤堂,算是刚从温饱线上有所挣脱。晚年的石涛疲于应对画件的催索,仍陷于“无柴烧尽过冬火,有粒偎穷养拙根”的窘境。今大涤堂不复见,旷废已久的石涛墓,赖拜唐云的学生屠传法,为了成全老师的遗愿,在扬州出家时四处打听石涛的遗冢。得知其墓址就在蜀岗之麓的大明寺内,虽颓圮荒凉,尚存经幢等旧物。遂发心加以重修,于2011年完工,连带辟出一座石涛的纪念园。
我曾拜谒石涛墓,也游赏过扬州不少的园林,其中,个园和何园为印象最深的两处名园。恰巧这两座园子,均和石涛有关。
有句话叫“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叠石胜”。古时广陵盛产金丝楠木,那是2000年日月精华的积淀(200年才碗口粗),却并不产石。随着扬州成为国际名都,各种公私建筑项目均需用石。比如当年扬州的街道满是齐整的长条石铺路,远比多用不规则小石块拼铺街面的苏锡常来得豪阔。
清时扬州的盐商们富甲天下,史载资本银达七八千万两之巨,这是什么概念?当时清廷一年的财政收入不过四千万两。在他们种种豪侈的消费中,广造园林馆所便是重要的一项支出,以至于当年的扬州出现了“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的盛景。从清初的“八大名园”,到乾隆时已逾百数之多。这便需要大量的优质石材,比如叠山所需的湖石、黄石和宣石(雪石)等,还有用来点缀园林的乌峰、石笋、玲珑石。在强劲的市场需求驱使下,自然“无可以有”“远可以来”,加之水陆交通的便利,这些上等的石材便从四面八方涌入扬州。
叠山乃自两晋便有的一种风习,后延续为园林艺术不可或缺的表现形态之一,且深具中国山水画的风神流韵。它不仅是一门工匠活,还需空间布置、环境美学、诗境营造等艺术元素的介入。康雍乾时期的扬州,就出了一大批叠山高手,这中间,石涛颖出侪辈,成为高手中的高手。拿现在的话说,他也算是跨了界,还位列翘楚之流。
石涛在扬州有哪些叠山作品呢?
说起来比较复杂。我所亲见的晚清名园何园的片石山房和有文字记载的余氏万石园等,可以确定为石涛的存世作品。还有四百年历史的个园假山,偶见陈从周《园林丛谈》对此有如下说法:“寿芝园(即个园)原来叠石,相传为石涛所叠,但没有可靠的证据。”叠石和作画不同,作画讲究个落款钤印,可彰显画家的综合才能,亦属字画鉴定的重要依据;叠山属于集体创作,总不能完工后像电影片尾似的在石头上刻上一长串的人名。据我现场观察,个园叠山之所以传为石涛作品,可能与其分峰排布,颇似黄山且饶有画意有关。石涛以画黄山名世,人们以为出自他手,实属合理推断。
不过,这事若构成一种笼统的认知,则有稍作剖析的必要。扬州的叠山,尤其是那些风格鲜明又无确切记载的,大多被附会于石涛名下,这就不那么牢靠了。
石涛乃一代山水画大家,与扬州又有终老的渊源,倘说若干作品出自其手完全合理,毕竟光靠卖字鬻画,不足自养,石涛总得兼个副业吧?但愣说那么多作品都是他加班加点、抡锤凿石干出来的,试问石涛一介花甲老僧,体力上允许吗?他忙得过来吗?
另外,倘说石涛这种变革型山水画家,对叠山艺术有独到的认识,那是自然,但涉及具体施工、建筑力学和工程技术等方面的技能,想必石涛并不在行。《红楼梦》十六回说到建大观园“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这个“山子野”即指园林专家或曰匠师。他们负责园林的整体规划、工程队管理和建筑施工,有点像“包工头”。垒石叠山和作画写字毕竟分属不同的专业,夙负画名的石涛或许只需交一张图纸,或提供一种思路,说不定也偶尔和和泥,添把手,但要把图纸变为现实的叠石山景,就得靠“山子野”们来具体落实了,石涛未必插得上手。
最可靠的石涛叠山作品为片石山房,其所在的何园又名“寄啸山庄”,为同光年间湖北按察使、汉口道台何芷舠辞官归隐之园林。片石山房处何园之南,系其四大院落之一。
游园后,我曾写过一首名为《何园》的诗歌,仅录其中一节:“寄啸之所,辞官之居/有勾连的院落回环盘绕/有依次的叠石宽展如屏/画僧山房,滴泉注雨,泻之成瀑/嵌壁的方镜,把水中之月捕获……”恍觉石涛的影子已闪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