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旭光
我的婚礼定在1987年元旦。那时坊间通知婚礼都是口头传告。我是中文系出身,希望找一帧合意的请柬致送亲朋好友。找遍高桥镇上的文具店、新华书店,居然没有一款婚庆的喜帖可买。愤愤之下,决定自己制作一张。休看这小小的请柬,百字之内,要做到信达雅,绝对犯难。于是去找师傅,镇上公认的才子沈轶刘先生。
老先生住在镇东高沙滩街91号,深院临河的二层小楼底层。经年不见,依旧是白皙小方脸,只是一米六的小身板又干瘦不少,一望便知用眼过度。知我来意后,沈老拱手祝贺一通。细问过我和新娘的年庚姓名后,即从一叠旧挂历裁剪成的纸片中,取了一张,推墨润笔,一手娟秀的蝇头小楷立刻就成。他捻着稀疏胡子,复吟一遍。
我与师傅的交情说来话长。1981年夏,我的中学老师,西泠印社出身的金石大家王京盙先生,知我读的是中文系,马上就要我去拜见一位大师级大学问家,路上匆匆告诉我,沈轶刘先生是1912年毕业于吴淞中国公学中国文学系。记得是大热天晚上进门,沈老摇着蒲扇,一柄大口径放大镜置书报上,拱手胸前,一口浓重的浦东乡音“在下沈轶刘”。王老师示意我执弟子礼,我起身要磕头。沈老连连摆手,“忘年交最好,老夫最喜与小青年轧道”。寒暄几句知我22岁,他说自己是“老宿囡虚度春秋82”。
沈老1958年从中华书局上海编书所编审退休,在音韵训诂、诗词方面造诣极深,我挑选过的古文问题,他不假思索立马背诵原句和出处。1983年秋,沈老与富寿荪先生(原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合选完成《清词菁华》,在十大厚本《全清词》中,录380家,词1018阕,并由其对选中词家每人做50字内评点。沈老年事已高,必须要有助手帮他将所选词篇抄录到文稿纸上。他选中了我。
那年秋天,我每周都要到沈府,去取一册《全清词》,然后带回大学宿舍。按照所选篇目,用复印纸誊写,一式三份。那时我25岁,视力佳,干劲足,凭着年少意气,澎湃激情,“囫囵吞枣”地抄写那些生僻的典故成语,对付那些复杂奇怪的繁体字。那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每晚在12点收手,历经半年多,抄写了五百多页500格的文稿纸。最大收获是,基本通读了清词名家篇目,磨得了耐心。沈老居然要我写篇序,用意当然是提携我。我看到一大堆才华杰伦的前辈在上,高山仰止,岂敢放肆。沈老一再督促,我最终费尽心思完成了任务。
永远记得那个难忘的日子,沈老拿了《清词菁华》新书给我,他的自序中第一个感谢的人赫然是我!意外又感动,平生第一次我的名字出现在著作中。老先生的为人用心可以想见。他还带来了一本《同义词词林》送给我,这是当时镇上的新华书店里唯一能被他选中的可用之书。
我与沈老相差60岁,与他的交往是我的幸运。我对中国文化典籍的热爱,由他之手“钦点”,于25岁的冬天,就悄悄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