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斌
有段名言,过去背得滚瓜烂熟的,此时想要引证,居然没影子了,不过做下面的引申绝无歪曲的嫌疑:同一句话,真正经历过的人与无甚经验的人说出来,理解是不一样的。这话千真万确。比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这句,没让鱼刺卡过的人说来,比起有过不幸遭遇的人,就如隔靴搔痒,缺少真切的痛楚相伴。另一点是我自己发现的:这世界上有好多角落,未进入之前,对我们就像不存在。还举鱼刺的例子:在我领教被卡的滋味之后,才知道有好多人都有为此上医院的经历。
“如鲠在喉”“骨鲠在喉”……同样的意思古人那里小有出入的表述多了去了,发明人肯定都在鱼刺上栽过,否则不会有话憋不住,不说不痛快就拿鱼刺说事。没查考过他们都是在什么鱼身上吃的苦头,想来都是特鲜美的鱼——越是上品的鱼越是刺多,所谓“上色鱼”。不必说鲥鱼了,刀鱼、白鱼,细皮嫩肉者,必浑身是刺,仿佛在用增加难度的办法让美味益增其鲜美。问题是,我是栽在酸菜鱼上。酸菜鱼大多是青鱼中段上下的鱼片,要不就是黑鱼,都是排列规律的大刺,还让卡住,全因吃鱼与说话并举。从小到大,这方面的小灾小难实属寻常,鱼刺“在喉”的时间通常不超过十分钟,使劲咳,咳出来,大口喝水冲到肚子里去……不是“不吐不快”吗?吐出来,或咽下去,也就罢了。
然而并不是想吐就能吐出来的。过去也曾听说过找医生弄鱼刺的,都是引为笑谈,就像大活人让尿憋死了,或相声里说的让鸭子踹了一脚那么搞笑。可这次,咳,用水灌,甚至还辅以喝醋软化鱼刺。无奈那根刺就是盘踞喉间,抵死不动。起初我不以为意,不仅饭菜照吃不误,还指望饭菜将鱼刺裹挟而去。一顿,两顿,一天,两天,就是不见动静。我觉得稀的干的沿细细的食道而下,跟推土机也差不多了,不会留下半点缝隙。稀的也就罢了,如同随物赋形的水,从鱼刺旁边流过,干的则是固体的推进,怎么也奈何不得它呢?它也不是“一夫当关”,其他东西只管通过,它则挺在那里,病人不算,健康人的食管里,大概也只有鱼刺能做如此长久的停留了。想到一异物横亘在那里就觉不对头,关键是其存在格外分明:咽喉疼痛,咽口水则如针扎,逼着你把它看成心腹大患。我知道也就一根针粗细那么点小玩意儿,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我还在呢!”
到第三天我坐不住了,自力更生不行,只好借助外力。也在这时候,知道了许多骨鲠在喉的故事,最恐怖的是,有人还因此丧命,这让我对鱼刺的态度更加严肃起来,再不以为因鱼刺上医院是桩可笑的事。此外在医生面前,我也放弃了任何美学方面的考虑,照吩咐,仰头张大嘴,自己用块纱布裹住舌头,用力往外拽,并且十分艰难地发出“噫——”的声音。那肯定是我们能够扮出的最丑陋的样子之一,近于小时说的吊死鬼,而从口里发出的声音亦不类人声。然而我尽可能地将舌头拉长,以期咽喉的充分暴露,同时噎得半死地“噫—”下去。呜呼!骨鲠在喉,不得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