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爱珠
深秋之后,想起吃蟹。念及吃蟹,就是外公式的吃蟹。
近年,台湾也吃起大闸蟹。不过我的外公不曾尝过,他在生时,每至秋天,便亲自买蟹,邀三代家人聚着吃。台湾多的是海蟹,如花蟹、三点蟹、石蟳,体硕肉丰,外公也不特别喜欢。他爱吃的蟹,是本产的青毛蟹。
青毛蟹与大闸蟹是近亲,都是淡水蟹,体型小,主要吃膏卵香气,不重吃肉。大闸蟹学名是中华绒螯蟹,青毛蟹则有两种,台湾扁绒螯蟹或日本绒螯蟹。我们只称“毛蟹”。
毛蟹如今少见,因全是野生,无法人工饲养。它极敏感于环境,必得生存在清洁低温的溪流里,一遇工业废水就活不成。此外,毛蟹得到咸淡水交界的河川出海口产卵,亦即从河流到海,沿途不能有大污染,且栖地不能过度水泥化。这在过去农村社会不成问题,今日情况已不同。
市面毛蟹大减,识得吃的人也少。偶尔遇上,价格翻了几倍,不逊于漂洋过海的大闸蟹。
一
外公吃毛蟹的习惯,在他那辈人不算罕见。因早年毛蟹多,甚至不花钱。
老家靠近淡水河出海口。深秋,成群毛蟹至出海口产卵,遇涨潮或豪雨,海水倒灌,合院前田渠,即有大批毛蟹和俗称青蚶仔的河口泥蟹出没。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几个舅舅,徒手抓蟹,或以萝卜干钓,轻易能收获一篓子。小孩也有斗输的时候,不小心给蟹钳住了,使劲才能甩开,伤口不大,十分锐痛。
上世纪八十年代,为解水患,政府征收民地筑起疏洪道。老家合院拆除,大片良田先因土壤盐化而废耕,后来消失,邻村集体搬迁。我庄此后离河离农。既无稻田溪流,自然也无蟹。
直到上世纪末,家里依旧年年吃蟹,只是改用买的。周末早上,晚辈驾车载着外公,到台北凉州街慈圣宫旁的“阿万海产”挑蟹。阿万是一九五八年开业的台菜海产老字号,如今依旧高朋满座,仅不堪毛蟹逐年涨价,已停售多年。
或者往北海岸去。沿滨海公路到三芝石门一带乡道,路旁有小贩若干,自捕自销。台湾毛蟹一般不绑绳,小贩以四壁高深的胶桶装蟹,任其在桶内自由横行。外公偏爱吃母蟹,挑选时,先压腿跟,必得结实。再看腹部,腹甲饱胀,则蟹黄丰盈。而公蟹之美,除了蟹膏,还有下腹里一块俗称“肥猪肉”的胶冻,腴润非常。
家里人多,外公出手,便是数十只蟹。蟹一买得,即刻回家。回程车内,全是毛蟹在袋里搔搔的细响。
负责清洁毛蟹的,是舅舅们。先一股脑倒进浴缸,反复冲洗,再倒几瓶米酒,使蟹昏醉。我幼小时,还不识毛蟹美味,只知惊怖。各位试想,打开浴室,一浴缸里满是醉酒的毛蟹步履癫乱,画面青绿诡谲,大卫·林奇电影似的。因此每逢吃蟹日,就得忍着少上厕所。我见过毛蟹翻出浴缸,一路爬到脚边,吓得跳上舅舅背上不肯下来。我家的吃蟹史上,还有过几只蟹,逃出浴室未被发现,藏身橱柜缝隙。翌日,再悠悠晃出来。
二
外公烹毛蟹的方法,是水煮,而非常见的清蒸。
以商用熬高汤的那种巨型汤锅,倒米酒若干瓶,再下白米醋若干瓶,比例从来只以目测。老姜拍裂。蒜瓣带膜衣,粗略拍开。姜蒜得用上一脸盆,投入酒醋之中。
一切就绪,将毛蟹一口气入锅。旋即加盖,双手压紧,以防毛蟹将锅盖掀了。
煮蟹得从冷锅细火开始,否则蟹脚俱断。文火约二十分钟,液体开始滚沸,毛蟹逐渐转红。此时不上盖,校大火,使酒醋水大沸,下盐,慢慢熬干。那股毛蟹的异香,便开始蒸上屋梁,雾气里混有蟹壳,酒与醋,老姜与蒜的气味。饭毕三日,厨房还有余味。若在现代集合式住宅里烹调,烟雾感应器都能触响。
此法费时,为的是毛蟹必须彻底熟透。一方面是旧时代的卫生考量,第二方面,亦有独门风味。因为外公多挑母蟹,烹煮过程,少许蟹黄融进汤汁,呈金黄色。酒与醋经熬煮而挥发,渐转甘润。以此煮出的熟蟹,味甚香浓。
我在新北市双溪的“毛蟹盛/阿娟小吃”尝过类似做法。不过小吃店改用黑醋,酒醋用量也少,多以清水代替。蟹熟,又添大量白胡椒和酱油膏干烧,酱味强过蟹味,究竟不是同一回事。
吃蟹当然佐酒。外公饮自酿荔枝酒,舅舅阿姨则是干邑白兰地。蘸料是白醋调进一丝糖,混点蒜末。
毛蟹是大人独享。待蟹煮熟的时间,外婆快炒几个菜,先上桌给成人垫垫胃,同时喂饱孙辈一群小孩,这几道菜不必丰盛,因为螃蟹上桌,就无人举筷。
坊间有一套数件的吃蟹工具,我家没有,因全部成员都是徒手拆蟹的高手,且几乎家规似的,一律吃得极干净。比如常人都晓得将毛蟹腹甲掰开,舍肺叶与蟹心,挑蟹肉吃。然我阿姨更将腹甲再细拆成两片,取夹在其中的一层薄肉吃。
在吃毛蟹这件事上,这一家人技艺高超,集体创造过程,再酣畅淋漓地去享受。长辈仙去多年以后,舅舅阿姨们也步入初老,仍感情密密。聊起毛蟹,宛如老乡。使我几乎相信,当年创造这张餐桌的父母,必定做对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