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憨鲨油饭

叶青

咸饭，是闽菜系的创制，芋头饭、芥菜饭、猪肉饭都曾是我家土灶头散发出来的芳香，但让我万分迷恋的唯有憨鲨油饭。

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初期，海洋资源极其丰富，一种纺锤形的大鲨鱼时常出没在家乡玉环披山洋温暖水域。这种鲨鱼叫姥鲨，取它的两片鱼肝熬油做的鲨油饭，能让舌尖欢快得如浪潮般涌动。

春天，家乡丘陵地带的向阳山坡和山顶平地上，缀满紫色和白色的蝶形花朵，春风拂过，豌豆花似蝶浪翻涌。这时，鲨鱼家族中特别厚道的族种——姥鲨，便从深海处钻了出来，在海面上逡巡。姥鲨口大体壮，却被冠以“姥鲨”之名，有一种说法，是因为性格温和恬淡像年老而慈祥的妇女。

大海有四季渔获，大地有四季食蔬。四月，豌豆花结出肥绿的嫩荚，春风放飞的时节，可从山顶自留地摘下一小篮绿莹莹的豌豆荚。此时，姥鲨在阳光明媚的海面上舒展身体，翻身晒腹，灰背白腹一览无余。它们逐渐靠近我家乡的海岸，在十分洁净的潮间带享用虾虮、海草和小鱼小虾等生物。

渔民刺网作业开始盛行，如此逍遥自在的姥鲨怎逃得过我乡渔人的火眼金睛。当姥鲨三角状灰色背鳍列队在浪里优哉游哉时，它们很快就成为渔人的猎物。

毫无戒备之心的姥鲨被我家乡人称为憨鲨。憨，闽南语读作gòng，形容一个人木讷或过于老实、傻不愣登的样子，就叫gòng人。当憨鲨被我乡人捕获，憨鲨鱼肚子里的肝脏带回家，堆放在水井头。与此同时，颗颗青翠的豌豆从主妇的手中滚入粗瓷碗里，豌豆新绿，珍珠般饱满，蹦跶着土壤给予的生命活力，那是准备煮一锅憨鲨油饭。

憨鲨鱼有两片鱼肝，米黄中带着少许花斑，晶莹、润泽，豆腐般娇嫩柔滑。大片的肝可铺满整块砧板，切成小块后，提起砧板，将鱼肝放入铁锅里熬油，先是一股微微刺鼻的炙烤气味散发出来。随着小火慢炆，锅里的油慢慢漫出，辛香弥散。一户人家熬鲨鱼油，香气似会吹吹打打，传出很远。它不同于猪油的温润、菜籽油的青气、山茶油的纯正，而是一种浓烈得几近跋扈的辛香。

把熬好的深棕色鲨鱼油舀出一半，盛在碗中。另一半则留在热锅里，将猪肉、豌豆和带鱼肚等料头烩起来，豌豆的春色在油锅里被铲得龙飞凤舞，倒入浸泡好的粳米，翻炒均匀，让米受味，再加适量的水，文火焖煮。鲨油借食物翻涌之力把油脂和气味渗入米粒，米粒借焖煮的时间让自己饱满得可滴出油。饭熟透了，揭开锅盖，把舀出来的一半鲨鱼油倒入锅中翻拌。这时，鲨鱼油饭已是异香汹涌。

憨鲨油饭是我家乡闽南移民的美食创制智慧。这种刺激性的辛香似来自大海的厚重，又像是囊括了大海万千生物的鲜气，还有山风涧水晨露夕照的味道。总之，一吃就上瘾。

鲜明的记忆伴随我生命的长河。过去虽然生活艰苦，但我乡人在人情来往上十分大方，东家蒸煮点什么好吃的便给西家送去，如俗语所言，“你有初一，我有十五。”憨鲨油饭煮好后，便有李白“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的慷慨。孩子随着憨鲨油饭飘出的香气冲出家门，通知左邻右舍拿上饭碗，过来尝尝鲜。

五月，浮出海面的滤食性生物繁盛充沛，家乡海域的憨鲨鱼越发茁壮，憨鲨鱼皮也更厚实，它们真正的汛期来了。渔民把一些憨鲨鱼带回家，勤快的渔家妇女打几桶水，倒入大锡盆，左手取一条鲨鱼置于砧板，右手操刀，刀刃在鲨鱼身上“嚓嚓嚓”来回几下，这是磨刀霍霍向鲨鱼。鲨鱼皮充当最便利的磨刀石，可怜的憨鲨真是要把它杀了，它还帮着磨刀。

玉环虽地处海隅，岛屿错杂，但环山皆可稼黍。海边渔村的男人搏击风浪，闯海捕鱼，老人、妇女也相当勤劳，不说山巅丘土，就连家里房前屋后方寸之地都种上地鲜瓜果。

立春时节架起长豇豆架子，立夏之时麻花辫子般的豇豆条迎风飘曳，有翠绿紫红相间，我乡人称之为饭豆或菜豆。五月的长豇豆有一尺多长，折掰成段，发出清脆的声音，肉质肥厚饱满，带着五月的明媚，与来自海洋风潮浪涛间的姥鲨油相遇，长豇豆鲨油饭又是另一种滋味。此时，憨鲨鱼肝片浑厚丰润，油饭香气越发浓郁，长豇豆又特别能吸油，这样的憨鲨油饭入口入魂，独特的口感让人无法忘怀，它让渔家人的口腹之欲上升到精神的傲骄。

我家乡姥鲨鱼流网产量的峰值顶点是在1969年，庆幸我已出生，在以后成长的日子中享尽它的红利。从春汛到夏汛，差不多春季的整个学期，我放学回家，一闻到鲨油饭的气味，就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入家门。

时光踏入20世纪80年代，无论机帆船如何劈波斩浪，姥鲨都踪迹难觅。也许是因为家乡近海海域受到污染，导致环境变化，虾虮、鳀鱼也不会浮游在海面上。憨鲨不憨，它们找不到滤食之物，绝尘而去，躲在海洋深处。即使找到滤食之物，也不再招摇旗帜般的背鳍。也许是随着捕捞技术的发展，滥捕掠杀，姥鲨日渐式微。

据说从1993年起几乎见不到三头以上的姥鲨种群了，人类开启对姥鲨的保护措施。2000年，美国将大西洋和东太平洋姥鲨的种群列为易危物种。自2004年始，世界多国禁止在公约海区捕捞姥鲨，我国也在2000年把姥鲨列入《中国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二级。

在人类的温柔以待下，近年，姥鲨家族又人丁兴旺了。听我乡人说，现代钢铁捕捞船常与姥鲨不期而遇，它们再次回来，随着海洋生态的优化，憨鲨又向东海沿岸靠近。但不管它张开大嘴吞食鱼虾，还是三五成群在海面上袒胸露背蹭阳光，都可以自在地在海洋的怀抱里尽显憨态。

世间再无憨鲨油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