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29日 星期六
苗寨一隅(中国画) “六一”的儿歌 一锅鱼头汤 我看“松弛感穿搭” 丰子恺回乡行
第13版:夜光杯 2024-05-31

一锅鱼头汤

胡展奋

麦德龙超市的鲑鱼头,我们叫三文鱼头的,只卖17元一斤。毕竟是三文鱼,如此便宜,难道也会“便宜无好货”吗?

是个家人团聚的星期天。我决定亲自动手做个汤。同时奢侈地敦请食神嘉禄兄电话监工。他呵呵一笑,说欧美一般不吃鱼头,但鲑鱼例外,主妇们偶尔会拎只回家,油煎后下酒。但他又特别关照,油别太多。煎五六分钟即可起锅。不能熬汤。最后撒上细盐,蘸白胡椒粉。临吃,滴柠檬汁若干滴。

都说惮腥如恶。如我这样对腥膻很过敏的,只煎五分钟,还不用姜葱,就能把它摆平?我表面不敢反抗大师,内心不服,想那东晋良将有叫王镇恶的,焉知今日之我就不是胡镇恶。

生姜片先煸了,再把鱼头煎透。照习惯祛腥,倒入足量的黄酒,“嗤”的连续暴响让我很开心,然后加水,盖过鱼头。小火炖。完全忘了师嘱。

有顷,闻了闻,非常腥气。我有点怵。姜太少了?或黄酒太少?听说洋食材要用洋酒驱腥,我见过油煎鲸鱼用红酒驱腥而效如桴鼓的。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广东新会的陈皮不是久负盛名吗,据说厕臭都能消杀。我憋着没敢给食神电话。横下心,放陈皮,干脆逆向狂奔。问题是,陈皮下去后的10分钟,泛上来的味道反倒像久弃不用的陈年茅坑。我更慌了,再添加丁香与白豆蔻。至此,我已彻底背离了电话里的告诫,走上了不归路。

仍然腥。且腥得尖嘴猴腮。如同困兽犹斗,作为绍兴人的后代,我谨遵祖训,最后挣扎着投入了乡俗“压邪”的扁尖和火腿片,以乱其腥。不料,一股更不人道的味道溃围而出,腥膻为轴,“哈喇”为辅,佐以尖锐的狐腋香,以致孙女弱弱地捂住了鼻子,两眼直瞪我。

婆娘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立即跺着脚连续地“呸”“呸”“呸”她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给我面子的。但这次不。只见她柳眉倒竖,绝望地问:是嘉禄教你这样烧的?!

我连连否认,并语无伦次:哦,当然是他。不过,他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有柠檬汁……还有“白胡椒”呢。

儿子一言不发地把那“一团腥膻”搬上了桌。论气味,真是五光十色,五湖四海,我先搛了一根扁尖尝尝,一刹那,细细的吸饱了汤汁的笋尖就是一条生鲜的鱼肠。又抑着逆嗝,搛了一块鱼肉。鱼肉不仅绵如软木,而且饱含着难以言传的聊斋味,既哈喇,又阴森,金属味之外更有胶木烧焦般的刺鼻,查百度,陈皮中的黄酮类以及挥发油,一旦与鱼肉中的“腥霸”三甲胺结合后,是什么结果,度娘竟然无法正常答复。

传说金圣叹临死前恳请监斩官准许他与儿话别。被允准后,他附着儿子耳朵只轻轻说了一句,就闭嘴了。斩首之后,监斩官问他儿子:“刚才你父亲究竟说了句什么?”后者嗫嚅:“家父言,花生米与豆腐干同吃,味道胜过火腿。”

我扯来这事,自以为幽默地发挥说,味觉是可以重组的。也许一种崭新的怪味正在舌尖聚集,各位何不习惯一下。

围坐餐桌的继续皱眉。白胡椒粉呢,我开始机械地倾注。柠檬汁呢?儿子无声地挤干了一只,但仍不入口,说,已经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了。那汤色郁勃深沉,死海般地飘浮着五色杂件。于是桌面上,母子俩几次交换了眼色,作势欲端锅倾弃。我说,慢!让我打个电话。

我还想挽回面子。食神有的是办法。

但电话的另一头,天吃星沉默了一会,才开始了他的慢条斯理:“有的事呢,第一步错了,最好的办法就是止损。我们从小就被教育,办法总比困难多。其实不是。比如鲑鱼头,它的物性规定了不可长久油炸。和普通鱼不同,那货越炸越腥。你不但煎炸过度,还炖它,就惨了。就像宇航员破防后突然坠落太空深处,绝无生还的可能。那么最好的补救就是终止无效的救援,制止无谓的牺牲。拿我来说,就是停止投放所有调料。展奋兄,这听起来有点残酷,但正是治庖之道的最高境界——接受失败。并不是每道菜都必须做成佳肴的。烧砸的菜总是没人知道的。”

我听了,一声不响。想着烧砸的菜是没人知道的,便自己端起那一锅的五颜六色七荤八素,果断地走向以前的泔脚甏头,现在叫什么来着,呃,“湿垃圾分类”……

放大

缩小

上一版

下一版

下载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