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师傅

□ 董月光

我是六六届高中毕业生，六十年代末，毕业生必须经过劳动锻炼。我和班里几位同学被分配到一家大厂子。在那里，遇见了我人生的第一位师傅——冯师傅，她身材矮小，慈眉善目。

冯师傅告诉我进车间一定要注意安全，一边把我的头发全塞进帽子里，让我戴上袖套；一边帮我穿上长长过膝的围裙。那眼神，活像我妈。

她跟我说，我们是冲剪车间，是个危险的工种，好几位师傅的手指都曾被机器压断。缺失手指的手，看着很是恐怖。我不敢直视冯师傅的手，即便戴了手套，我也不敢，因为她也受过伤。

超级高大的厂房，车间里到处堆满了矽钢片，我们的任务是将成摞的矽钢片搬到师傅的身边，师傅们则将一张张矽钢片，用铡刀裁剪成需要的尺寸。当机器开始运转时，坚硬的矽钢片被送入铡刀口，刀起刀落，好似豆腐被切割得整整齐齐。

她再三关照我，不准上机器，不许碰机器。还有搬矽钢片时，要小心被割破手。一次我们几个同学上中班，实在太无聊，趁师傅上洗手间，我跃跃欲试，虽然惧怕，我还是斗胆按了电钮，机器启动了，心却狂跳不止。抖抖豁豁刚摆上一张矽钢片，瞬间贼亮贼亮的铡刀就落下来了。我眼睛的余光，瞟见师傅那张被惊着了惨白的脸，她轻声喝道：“小董……”我扭头望着师傅，害怕极了。

冯师傅虽然言语不多，但是我觉得她很温暖。一次，过节了，车间需要有人出黑板报。她鼓励我：“小董，你去试试吧？”我仰脸望着离地一人多高的黑板，需要登上桌子才能够得着。再者，我这个仅在学校出过墙报，只能画些小花小草的水准能行吗？

“师傅，这活儿怎么办？”我很心疼体弱的冯师傅，她竭力撺掇着我说：“你去吧，去吧，我自己可以的。”她暖暖的笑容，让我记得人世间里朴实的感情、质朴的语言，是能够带给人勇气与智慧的。

我事先写好稿件，接着爬上桌子，踮起脚尖，在一面墙大的黑板上先用严谨厚实的宋体写了题目，又在黑板报的右下角，用彩色粉笔画了几朵盛开的牡丹，衬了几大片绿叶，外加一只展翅欲飞的花蝴蝶。红红绿绿的，貌似还挺热闹。

没料到，几天后，就因为这期黑板报，我居然被调到厂部办公室去办小报了。

……

我们结束劳动锻炼时，车间几位师傅凑钱买了几个日记本，红漆封面，厚厚的。我轻轻地摩挲着，上款是董月光留念，下款我记得有好几位师傅的名字，其中有冯师傅的名字。因为那个年头，几块钱，是很了不起的一笔数字。这本珍贵的日记本，后来陪伴着我辗转大江南北，上面有我的读书笔记、抄写的古今中外名著的片段、名人名言……

大半辈子搬家十六次，这本纪念册不知何时丢失在哪里了，我痛心不已。可是冯师傅，我记了半个多世纪。感恩她让我成了一个自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