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想念逝去的母亲,她的面容似乎定格在厢房里的掉丝拽车旁——厢房坐西朝东连着天井,暗红色的窗格玻璃很是明洁,她和伯母端坐在窗前,妯娌俩谈笑着,手里牵着的拽车绳却毫不松弛,牵动着装在水滑竹柄上的籰头,籰头飞快旋转,套在三根丝砣竹上的乱丝便经拽车有序匀称地缠绕到竹制的籰头上。这个“天工开物”般简易的劳作被唤作“掉丝”,是过去丝织行业不可或缺的一环。
自古以来江南盛产蚕丝,以苏州为中心的城乡,丝织业蓬勃,有“东北半城,万户机声”之美誉。丝织厂总会产生大量的乱丝,这些乱丝是弃之不舍的,于是就得由掉丝娘接下整理,之后重新进厂纺织成绸缎。这是一种外发加工活计,门槛低,设备简易,家庭妇女都可上手。那年月,走在苏州的小巷深处,随便哪个院墙或窗口都会有富有节奏感的掉丝声传出。我们家的生活来源离不开掉丝所得,兄弟姐妹的学费、早点、文具、衣着……都出自这“嗒嗒嗒”的掉丝声呀。
母亲的掉丝生涯始于童年,我的外婆也是个掉丝娘。我外公本就在丝织作坊做账房,为外婆揽一个掉丝的户头就是“近水楼台”。早先要揽一个掉丝户头也不易,雇主要看掉丝娘的手艺,以最低的废品率取得最高的成品率。于此,外婆是高手,遂令我年幼的母亲耳濡目染间深得掉丝之道。记得母亲晚年跟我说得较多的话题,就是童年的掉丝及“取生活”“送生活”的情景——偶或碰到突降风雨,她打着的伞被吹成了喇叭腔,就用身体护着包袱包着的籰头,不让成品受潮。几次籰头被打湿,被雇主扣了工钿,怕回家遭到外婆责备,她真是泪流涟涟,在雨中淋着不敢回家。每每听母亲诉说,我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母亲婚后在烹调、缝纫之余,重拾掉丝的活计,并且带动了同是寻常主妇的伯母,妯娌俩开始了近一个甲子的掉丝合作。“巷里出了个好嫂嫂,满巷女子都学好”,母亲和伯母又带动了街坊中大批家庭妇女开始掉丝。好在苏州四大丝织厂有两家就在我们这条街上,需要整理的乱丝可谓海量,掉丝娘压根不愁无活可做,今天是新苏厂散“生活”,明天是光明厂散“生活”。经常是两家丝织厂为了抢户头而争得不可开交,掉丝娘成了香饽饽,掉钿——加工费就不断调高。
母亲的活儿,成了远近一带掉丝娘的标杆。母亲虽然高度近视,可她那双手如同生了眼似的,什么样的乱丝到她手里都能“一烙铁烫平”。在我印象中,方圆一带的掉丝娘遇到难做的“生活”,都会上我家寻求帮助。母亲宁肯自己放下活计也会帮助同行解决难题。通常,她泡一杯茶让同行坐在天井里等着,自个儿如上阵的将军一样,摆开阵势,不慌不忙地拨弄乱丝或杂毛的籰头,根本用不着用眼观照,总能很快理出头绪,放到拽车上,立马就飞旋起来。那些个掉丝娘非要算钱或送东西,母亲就会板起脸说:“这些小事不要当回事,谁没个难处,倘若你们要当回事,以后就别再上门找我啦。”那一年,我家仨兄弟姐妹轮到上山下乡,接受过母亲帮助的掉丝娘纷纷上门,送上各种用品。我至今还保留着她们送来的毯子和蚊帐,心里感念着人与人间的绵密情义。
母亲的为人和技艺不仅在同行中闻名,连厂家也认可称赞,厂家曾上门劝说母亲去厂里当正式工人。母亲婉辞了,她喜欢在家做个自由的掉丝娘,赚钱顾家两不误,关键是把一个个儿女抚养长大成人,如同她整理乱丝那样得心应手,个个都有了头绪,有了出息。
掉丝娘的队伍在苏州如此庞大,却在“姑苏十二娘”中没有名分,不能不令人感叹:“姑苏十二娘,独缺掉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