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太白楼

喻军

如果我没记错，太白楼在苏皖即有四处，分别位于安徽宣城的敬亭山、歙县太平古桥西侧和马鞍山的采石矶；江苏溧阳也有一座太白楼（尚不包括山东济宁、四川江油等地的太白楼）。之所以建这么多，想必和李白一生重要的游踪有关。

我新近去过的，是溧阳的太白楼，它所指向的，非李白一人，还涵盖了其与“草圣”张旭的一场聚会。仅凭这一点，即使之于苏皖一带太白楼中，成为较特别的个例。先从它的所在地高静园讲起吧：外濒濑水，清波泻练；内有湖景，泓澄流映。各种叠石、太湖石、假山的排布，造型各异，光粲若雪。以为欲领略“秀瘦漏透”之美，高静园堪称理想的玩赏之地。园中亭台处处，掩映于蓊郁的树丛中。风雨连廊环曲飞甍重檐之下，行若穷，复亮敞，境通幽，设计的匠心体现出引人入胜的用意。

目下的太白楼系1986年重建，殿宇式建筑，处高静园东南隅土岗台基之上。两层重檐歇山顶，底楼环以回廊。整体观之，画栋雕梁，明槛绮疏，有典丽精工之美。进入一楼，一尊“举杯邀明月”的李白塑像，置于巨型挡板屏风前，左右楹联为：“当年把臂登楼草圣诗仙谁主客”“此日凭高望远相山濑水自清妍”；二层中厅张挂着一幅“李白邀月图”，正好叠加了“酒”“月”这两大典型的李白“意象”。倘连带采石矶的“捞月”传说，活脱出一个亦真亦幻的李谪仙。透过精致的窗格，俯瞰濑水中往来的船只和对岸流动的人车，顿有亦古亦今、非古非今的穿越感。

李白曾于唐天宝六载、十三载、十五载三度来溧阳，写下了《游溧阳北湖亭》《望瓦屋山怀古》《猛虎行》等多篇佳作。李白首次溧阳之行，是受时任溧阳县尉的族弟李济的邀请，本想看看就走，不想被沿途的山川物情所吸引，以至于流连忘返。后二来溧阳时，李白受到豪士窦嘉宾的盛情款待，和在桃花潭作《赠汪伦》一样，特作《扶风豪士歌》一首，记录了与这位东道主纵谈时事的情景，流露出虽有张良之志却无报国之门的惋叹。须知李白早在长安就被赐金放还，脱离了官场，重回借山水移情抒怀的诗人本位。李白第三次来溧阳时，天下已大乱，安禄山的军队攻破洛阳，长安危在旦夕，而溧阳一带远离京畿，尚处平宁世道。李白“有策不敢犯龙鳞，窜身南国避胡尘”，与当时的常熟县尉、大书法家张旭巧遇，自然“火花四溅”。

如今的太白楼，即为二人开怀畅饮之遗址。而他俩的相遇，我称之为浩魄对雄襟，诗格对书品，更代表了那年头艺术水准的峰值。想想看，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酒，岂是寻常的邂逅；两位跨界圣手的合作，更把门类的藩篱甩在脑后，也使这场聚会，自始至终都缭绕着灿烂的文气和浓郁的墨气。可比金声玉振，可比高山流水，其情其景，翰逸神飞，栩栩如在眼前。

据传，二人把酒临风，且有歌女助兴。酒酣耳热之际，李白起身高歌《宴别张旭于溧阳酒楼》（即古风《猛虎行》）一首，张旭为之击节，随后高呼“拿笔墨来”，遂撸起袖管，以纵横跌宕、雄逸奔放的狂草把此诗题写于白壁上。李诗张书、李仙张颠，都是顶流，经此合作，便传为千古佳话。况且李诗、张书、斐剑（斐昱的舞剑）当年即被称为“天下三绝”，前“二绝”竟集于溧阳酒楼之上，这是何等的难得！或有人要问，那酒楼的白墙是可以随便书写的吗？答案是可以的，宋时题壁即已风行，否则怎会有苏轼的那首《题西林壁》？而且酒楼还乐于为名士们备下上等笔墨，而狂士们书写的过程中，往往观者争睹，传抄不绝。自此，酒楼的招牌也仿佛亮堂了起来。老板势必逢人说项：“某某名士昨赏光夜饮，墨宝就在小店壁上……”这一鼓捣，几不知又招揽来多少好风雅的食客，瞬时成为当年的“网红”打卡之地。这不，溧阳人为了纪念李白、张旭的文酒之聚，遂把酒楼更名为“太白酒楼”，并于旧城胜因寺建起一座“李白祠”加以纪念。

张旭的题壁书法早已随墙体的坍塌而湮灭了，李白的《猛虎行》却因传抄、载籍或口耳相传得以经久传世。有些句子，可从中触摸李白的胸中块垒：“贤哲栖栖古如此，今时亦弃青云士。”不难看出成天游山玩水的李白，未脱心迹、志节于尘世，他还有梦；还有男儿的抱负尚未实现，却也心知肚明，余生怕是很难圆梦了。至于提到溧阳的句子：“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漠漠愁杀人。胡人绿眼吹玉笛，吴歌白纻飞梁尘。丈夫相见且为乐，槌牛挝鼓会众宾”，可见因不得志而落落寡欢、精神萎靡并非李白的性格。当然他是很会消愁解闷的，与张旭这一通大酒喝下来，想必已尽纾积郁而欣忭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