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照不宣

周慧

午睡梦到一个男人，我感觉他喜欢我，他感觉我喜欢他，成年人的心照不宣，表白在即，不料被楼里邻居的剁肉声弄醒。下午剁肉，确实扰人清梦。

梦不稀奇，千万个未竟心事的恣意表达，我想说“心照不宣”这个词。如今我早已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当年第一次看到时有过一些疑惑，在一封信里。

我的高中在县城，初中同学没有一个在这个高中，和以前的同学联系靠写信，没有手机和群的年代，联系靠缘分。我也就和两三个初中同学通过信，其中有一个男同学。我不记得他的名字，长什么样也完全没有印象，当年是他先写给我，还是我写给他，也不记得。

男同学考上了镇里的高中，嫌学校一般，去了邻县较好的高中。所以当时的情况是，我在县里最差的高中，他在邻县更好的高中，我不知他给我写信的动机是什么，但我想，或许是觉得他以后能考个什么大学，那我就会有个读大学的朋友，总之，有那么一点友情投资的因素。

我们的通信先说当时的天气，再说学习，以及孤独，最后是互相鼓励，要考上大学。两三封后，他开始讲初中的一些事，有一封信里，他说，我曾经和谈晖心照不宣地谈过恋爱。

我首先是震惊，其次是懵。谈晖和我同桌了整整一年，我们同宿舍，她大我三四岁。我那时还没发育，下课后成天找土墙上的洞，用竹签往墙洞里一捅，再将耳朵靠近洞口，听两秒就知道里面大约有多少只蜜蜂，用墨水瓶口堵住洞口，竹签一拨，蜜蜂就一个个爬出跌到墨水瓶里。我拨蜜蜂是为了吃它的蜜，拦腰折断，稍挤一下肚子，就有一滴蜜出来。很残忍，我后来在心里说过很多次对不起。那时我就是那样，春天找蜂吃蜜，夏天偷西瓜，冬天逃课烧火烤糍粑，成绩一塌糊涂。谈晖和我完全不一样，她是个完美的少女。

她很美，眼睛很大，像星辰降落在眼眸，樱桃小嘴，嘴角像总是含着笑，喜欢唱歌，声音婉转低沉。她一句句教我唱，“静静地凝望着你双眼，流露着淡淡的离愁”。她成绩好，考试在班上至少是前十名，而且，她家不在农村，而是镇里粮站的，在镇东靠长江大堤下。以前需要交粮时，所有人拖着板车挑着谷送到这里，我去过她家，旁边有几个很大的仓库。

谈晖初中毕业后上的好像是中专，男同学的信里有流露，他们前途不一样，谈晖是属于吃国家粮那一挂的，她中专毕业后会被安排进单位，家在农村的男同学唯一的出路是考上大学，但考大学在当时太渺茫。

我震惊于“心照不宣地谈恋爱”，心照不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确定还是不确定？如果是，那我和谈晖的初中完全不一样，我的初中由捅蜜蜂、偷西瓜、上课打瞌睡、讨厌男同学等等组成，她的初中由学习，唱情歌，和人心照不宣地谈恋爱组成。她眼里的男同学不全是讨厌鬼，她心里有人，男同学心里也有她，他们互递情愫，心照不宣。但她不跟我说，她让秘密是秘密，只属于她的秘密。

“心照不宣地谈恋爱”这个词，让我感到巨大的分裂，还有一点点说不上来的欺瞒感，我从未得到过什么，但此时似乎失去了什么。

男同学的那封信没有回，后来我也没收到他的信。很多年后，真的是很多年，三十多年啊，我在老家偶遇初中同学，她拉我到同学群。我找名字，找啊找，看到谈晖的名字，头像是照片，仍是美人，只是比当年老了一些。我立即加她，她记得我，非常热络地聊了两句，知道她在市里带第二个孙子，平时喜欢写点书法。我们说，“现在有点事，以后有空聊啊。有空一定聊。”

后来还想问她，当年和她心照不宣谈恋爱的男同学叫什么名字，到底是他单方面认为在谈恋爱，还是真的有谈。没问，不重要。我记得的是她，不是他。我也想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但不知如何开始，我们仅有的一次微信聊天是六年前，刚加微信时，就聊了那几句，我们说有空一定聊，但我们再也没有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