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似水

戴民

66岁生日那晚，我在伊豆热海边泡露天温泉。眼前的大海望过去黝黑且混沌，一轮明月渐渐爬上海面，月光缓缓洒向岸边，铺成一条微澜起伏的银色“地毯”直到跟前。神思徜徉间，不由轻盈地踮起脚尖，踏上“地毯”，凑近“圆镜”打量自己。陡然，一丝寒意掠过脊背，我被油然而起的念头所惊吓：月色底下，明晃晃的分明是你年轮的皱褶、岁月的沟壑……

周遭，死一般寂静。我的脸色被月亮照得苍白，从来没见过自己一张如此白净的脸，纯粹、安详。浑圆的月亮似硕大的脸盘直面对我，分明在问：能告诉我吗，你是谁？

我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几乎在生命的每一道坎都问过自己。答案记不全了，也不值得被记住，因为那些肤浅的认知已被过往嘲弄讥讽。

我的目光与月光碰撞，那一刻心性同步糅入月光中，月色底下，我心底的秘密和真实的情感统统暴露无遗。

是的，我本似水，月光底下，我忽然就看清楚自己了，水是我生命的原来模样。想象中的我，来自天际的某一片云，风是贵人，幸运地漫过一处亘古的山脊，腾挪缥缈之际，氤氲成一滴水珠。葱茏大山是我的襁褓，蛰伏于山涧，幸免阳光将我再度收纳云端；匍匐于草丛，万分机缘地融入身旁的清溪，从此一路欢快地流淌。我是自由的，也是懵懂的，生命将流向何方？我常有这样留恋和回眸的情感，感恩生命的奇妙与幸运。

从前，我将自己锁定为某种样子，自以为是给自己下定论。囿于此种草率与固执而看不清自己的样子，同样也看不清朦胧的远方。但把自己比喻为水是危险的，昆德拉曾告诫：人不能同比喻闹着玩的。而此刻，我内心确定无疑，一个危险的比喻，却给我莫大的感动，生命没有轮回，也无所谓伟大和渺小，其实就是一次像水一样的经历。

我本似水，因为我的心是属于水的。我钟情水的秉性，在通天河之上，我看到晨曦静静卧在镜面，感受水的澄澈宁静；往下走，凝望林寒涧肃，水流急湍，空谷传响，一泻千里，体悟水之生生不息的生命仪态；直到夔门，看似柔弱的水雄起万丈，浩浩荡荡，切开巫峡坚实的屏障，让我领略生命之雄浑而壮美。虽然，随波逐流是生命常态，但此景此情足以慰藉我，使我得到心灵的庇护。

遇到水，我就能找到自己的感觉。雨夜淅沥滴答之声会唤起我心中的情愫，雨声助我冥想，可听到内心的声音。水润泽万物，包容是它的天性，我问自己：人与人交往，我能如水一样包容别人的过错和误解，放过一切，乃至彼此尊重，甚而相互成就吗？诱惑当前，我能似水一般以自身的纯洁洗濯心灵的污垢吗？遇到挫折，我能像水那样从容不迫，依然不停前行的脚步吗……

水是我的生命本色，它向低处流淌，我深知这不仅是生存的智慧，更是处世的高贵。它崇尚与伙伴相拥，也是嬗变的神灵，生活里有雾的迷蒙、霜的辛酸、雪的萧飒、雨的淋漓、冰的煎熬，深知仍不失本性，每一处都是生命的驿站……

我不知当下身处何处，但我知道，我依然奔腾不息，一旦停顿，我将阻滞人性与天道的贯通，耗散生命精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