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路口

程黧梅

这是儿子13岁时的一个作文题目，当时我突然也想写一写这个命题。

春天的傍晚，13岁的天佑和我坐在窗前的床上，外面的树叶刚刚泛绿，哗啦哗啦的，时时还有喜鹊飞来荡去。天佑说：妈妈您应该去练瑜伽，继续写作，去和朋友聚会！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的眼睛亮而清澈，眼白泛着淡淡的蓝色，让我想起他小的时候，经常这样躺在窗前的婴儿床上看外面的天，也是这样的眼神，泛着天空一样淡蓝色的清澈。我是那么爱他，爱到心疼。

他刚出生时，才2100克。每当他洗澡时，我都不敢看他，一看我就会流眼泪。他是那么小，像一只小猫，软软地坚强。他若仅仅是软软的，我也不会哭，但是他那软软的倔强，使劲地挺着毛茸茸的小脑袋，费力地往上拱啊拱，那个样子让我心疼。我的心脏在生育过后的艰难中，挣扎着也变得坚强起来。我发誓，要给他最好的照顾，弥补他在我肚子里缺失的养分，让他长成一个坚毅的男子汉。

尽我所能，我给他吃最好的奶粉、最有营养的食物，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每天盼望他长大，却又舍不得他长大。但是不管我盼不盼望，他都在茁壮地长着，小腿一点一点粗壮起来，每天晚上咯咯的笑声穿过走廊到达客厅那头姥姥姥爷的房间，全家人都被他的笑声感染，连那里的钟表都快乐起来，嘀嗒嘀嗒地满屋子响。

嘀嗒嘀嗒的钟表声里，他上幼儿园了；哗啦哗啦的树叶在嬉闹中，他上学了。我还来不及舍不得他长，他就长高了；等我再想去抱一抱他时，他已经不愿意让我抱了，或者仅仅象征性地让我贴一下脸。

我还记得他第一天去幼儿园就不哭，老是龇着小牙笑着，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笑得弯弯的，笑得周围的人都欢喜异常。小学的一位老师在家长会上说：“这个天佑啊，他的眼神任何时候都紧紧地跟着我走，那目不转睛的纯真好让我感动！”他开始喜欢数学，为那些数字和公式着迷，他接二连三地去参加数学竞赛，从一等奖二等奖到三等奖，甚至没有获奖，他都乐此不疲。在大家痛斥的奥数里，他却享受到了快乐。从他执着坚定的眼神里，我突然让自己的脑筋转了个弯——即便是全天下人都不喜欢的东西，只要我的孩子喜欢，我就一定支持他！尊重他的选择。不管他将来是否能够成为数学家，哪怕他长大了不再喜欢数学，只要他现在学得开心，作为母亲，有什么比孩子的快乐更让自己快乐的呢？

在存在的事物面前，不再预设立场，不再绑架所谓大众道德，而更加客观和尊重事实。这是我在他身上最理性的总结。

不知道哪天他突然就变声了，我经常听不出是他的还是他双胞胎哥哥的声音，我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围绕着他们。即便我的目光从来没有变化，可是我的孩子，却在我的目光中，变化出越来越新的模样。

在大人的聚会上，他开始小声叮嘱我注意说话的方式；他甚至严厉地批评我对于某些观点的坚持；对于父亲，他以13岁男孩的姿态用成年人的方式交锋，毫不让步。

当13岁的他在窗前对我说这些话时，很像一个大男人在指点一个小女人。猛然间我觉得自己很惭愧，还有不可思议的窃喜：在我目光的围绕中，我的小儿子，终是突破了我的小心和缠挂，像一条肉肉的蚕宝宝，一点一点破茧而出。他在即将一点一点分离我的时候，却没有忘记，叫上妈妈，一起往前走。

那一刻我非常感谢他，像一个成熟的人对另一个成人的真正敬意，这一份属于男人的冷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我们对于彼此的期许，才是真正的关怀，我想起我曾经写的一句话：爱是彼此的鼓励。那一刻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目光里，我们看到了彼此的那一个鼓励，那个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

傍晚的暮色柔软又坚定，夕阳西下，燕雀归巢，那一刻的我尘埃落定，我决定按他说的去做：我不再在他身边的几步之内纠缠，我们要从彼此的依靠中抽离。母爱，有时是拥抱，有时也是抽身而退，让他在阳光下独自大步流星地走，走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如今的天佑已经23岁，独自在异国他乡开始创造自己的事业。我常常想起他13岁的那个傍晚，他对我的提醒。十年过去，我们遵循了彼此的内心，在相互的鼓励中，一起走到现在的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