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云国
与谢衍同学,是在洋泾中学的初中三年,那时他叫谢衍庆。初二起,我俩的课桌都排在教室的最后,两张课桌间只隔着窄窄的走道。
入学不久,就听说他是著名导演谢晋的儿子。洋泾中学是区重点中学,大多是离校不远的走读生,也招少数寄宿生,他就是住校的。寄宿生来自走读生眼中的浦西“上只角”,相比之下见多识广,家境优裕,有人隐隐有点优越感。他却从不以名导之子傲人,与走读生相处很融洽。他的外形很像其父亲,无论是脸型的长方周正,还是个子的挺拔高挑。运动场上,他是一把好手,不仅担任初中校排球队的主攻手,还在校运会上为班级夺得过四百米接力的奖牌,跳高也总能拿名次。排球场上灵活的垫球,跳高杆前一跃的身影,接力赛时传棒的动作,都堪称英姿勃发。
谢衍庆的普通话说得标准,做过校广播台的播音员。但日常交往中,他却十分腼腆,说话慢条斯理,甚至近乎柔声细气;正规场合,还没开腔,脸就涨得绯红。平日里,他会带些或与谢晋,或与电影有关的读物与同学分享。《舞台姐妹》还没上映前,他带来过分镜头脚本,我近水楼台捷足先登,利用下课间歇读完了厚厚的打印本,第一次接触到“特写”“淡出”“化入”“画外音”等电影术语。这部分镜头剧本或许是他父亲用过的工作本或副本。
谢衍庆还不时捎几册最近的《上影画报》供大家欣赏传阅。有一次,他拿起一册画报,封面(也许封底)刊有电影《阿娜尔罕》女主角的大幅影照,指着坐在他前排的一名女生对我与我的同桌私下说:你们看,她像不像阿娜尔罕?我的同桌一眼察觉他微妙的情愫,立马套用电影台词调侃他:“阿米尔,冲!”他听了,白净的两颊顿时飞上了红晕。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特坦诚,也特可爱。
初二寒假,谢衍庆邀请我与同桌去他家玩。还在年节里,他的母亲(就是徐大雯)也出来招呼,随后还端出汤圆款待我们。当时,他家住在新建成的武宁新村,这里住着市里不少文化界的名人。他在阳台上热心指点着向我们介绍:这栋住着张乐平,那栋住着乐小英。他也让我们进了谢晋的书房。墙上镜框里挂着郭沫若的墨迹,是为谢晋荣获第一届百花奖最佳导演奖的题词:“导演才算得是真正的创造者,他躲在幕后部署出万象纷拏。只是一个蓝图不能算是大厦,只是一个概念不能算是真正的花。”镜框下端放着谢晋执导《红色娘子军》的获奖牌。
1965年初中毕业,我升入原校高中部,谢衍庆去了东昌中学。仅过一年就进入非常时期,随后上山下乡,辗转传闻他先去淮北插队落户,后因特长进了当地的文工团,再调到浙江的文艺部门。音信时断时续,也不知真确与否。
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开始了充满希望、追逐梦想的时代。从老同学那里得知,他远赴美国学电影专业,改名谢衍;而后学成归国,子承父业,也当上了导演。我打内心为他高兴,但大家都忙忙碌碌,直到2006年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与他久别重逢,时距初中毕业已过了四十余年。那天恰是5月4日青年节,尽管我们不再是青年,但谈今忆往,聊得很开心。他说,在为父亲的影视公司打理事务,华亭宾馆有他的工作室。我笑着对他说,你现在的姓名与电影界原来的大佬夏衍很容易读混。他证实说,父亲当年为他取名时就含有尊重与喜欢夏衍的意思。他出生在1949年,夏衍其时主管上海文教口,谢晋就在其领导之下。
谁知仅隔两年,就听到谢衍去世的消息,眼前浮现出他始终带点腼腆的笑靥。流光匆匆,前两天偶然读到初中同窗怀念文章,便翻出当年聚会的留影,不禁思绪联翩。感慨他执导的电影,我竟一部都没看过。据说《女儿红》口碑不俗,片名借用了绍兴花雕名酒,也是其父的最爱。谢衍是滴酒不沾的,他拍这部电影是否也在致敬父亲与纪念故乡呢?真该找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