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2月16日 星期日
招财猫迎灵蛇(漫画) 红柳情 病房里的音符 微小的事物 内秀外秀云南菜 一名来自农村的打工女子
第13版:夜光杯 2025-02-15

一名来自农村的打工女子

海波

2006年秋天,我应聘在一个小杂志做了几个月编辑。这是本内部刊物,总共不到十个人,除了主编、副主编和我之外,都是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二十来岁的年纪,大部分是女的。

和我一个办公室的,也是个女生。她比我来得早,是个“老人手”。开始,我以为她是个不好捉摸的人:办公室里来了外人,她就显出很热情、很阳光的样子;来人一走,她脸色就变了,变得沉默起来。大部分时间她在电脑上玩扑克牌,小部分时间编辑稿子;编一会儿,就托着腮帮子发一会儿愣。她衣着朴素,甚至透出一点寒酸。窄窄的牛仔裤、窄窄的上衣、紧巴巴的网球鞋,配上她黑而瘦的身材,有点像一棵落尽叶子的酸枣树。

初见她是深秋,一直到初冬树叶落尽了,她还是这身衣服,只是脖子上多了一条白色长围巾。早上,她用那围巾在脖子上、头上缠绕好多圈,瘦小的身子顶着硕大的脑袋,像漫画里的伤兵。她总是跑着进门,一进门便抱着暖气片,又是搓手,又是跺脚,牙关子打得啪啪直响。我好几次很严肃地对她说:“要穿好衣服,这样会弄出病来的。”她只是苦笑,并不回答。后来,见我说得多了,才低低地告诉我说,不是有衣服不穿,而是没有棉衣,要等下一个月发了工资才能去买。我听了非常诧异,责备她说:“上个月发了工资为什么不买?还有什么比吃穿更要紧的呢?”不料,她恼了,一扭身出去了,把我晾在那里,气得我直抱怨自己多管闲事。

过了一会儿,她回来了,先是很夸张地咳嗽,后来又反复地念一篇漏洞百出的稿子;念一句,笑几声,夸张的声音中似有微微的颤抖。我能感觉到,她这样做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或许想和我说话。但我没理她,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不想原谅她刚才的无礼。

这天下午我出去采访,耽搁的时间多了,回到杂志社时别人都下班了。我匆匆地放下东西就出去赶车。刚走出杂志社院子,就听见身后有人叫我。转身一看,没有人,只有寒风吹动的败叶在一个小商店面前打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刚转身要走,她从小商店里冲了出来,把一个糖球塞到我的手里,然后笑着跑开了。

那是一个像拇指肚大小的糖球,下面插着一根牙签般的小把,小孩子吃的那种。我忍不住笑了,心想:真是个孩子啊,道歉的方式也如此奇特,于是就追上去,想还了糖果,然后和她说几句话。不料她却笑了个没完,直笑得前俯后仰,跌倒爬起。这里虽然是个小巷子,但正是下班时间,来往的人不少,人们虽然没有停下来,但都侧了脸看;先是看她,然后看我,眼神里透出狐疑。这让我非常尴尬,上前拉了她一把,要她不要笑了。这时才发现,她不是在笑,而是在哭。能看出她也是在竭力控制自己,苍白的脸上除了泪痕,就是抹出来的道道红晕。面对我的目光,她不再装笑了,而是很压抑地哭着,哭得脸色铁青,浑身瑟瑟发抖。哭了好长时间,才说了她的处境。

她家在农村,有七口人,父母、奶奶和弟妹。她是家里最大的孩子,生活十分困难。按她父母的想法,绝对不会让她上大学,高中毕业后立刻就出去打工,或者找个合适的人家嫁出去。但她死活不同意,一心谋划着上大学。上大学期间,除了学费是家里借的贷款,其他费用都是她打工挣来的。她给学校里打扫过卫生,给学校附近的餐馆里做过帮工,甚至还捡过破烂,好不容易才熬到了毕业。

毕业后,一个大学生该如何帮补家庭,成了家人的关注点。父母希望她给家里一点钱,最低要求是能帮助家里还掉借下的贷款。而她,随着毕业的到来,一天深过一天地陷入了困境——先是找不到工作,后来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但每月只有700元钱,简直就无法“分配”。

她和两个同学合租了一间民房,但房东要她们一次交半年的房费,摊到她头上的是240元。她找工作时,用人单位要求留下联系电话,她没有手机,因而错过了几个不错的机会,后来就咬牙向同学借了500元,买了一部最便宜的手机,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就给人家还了。她还承诺给家里每月寄300元回去。她一直在攒钱、还钱。本想买一套过冬的衣服,但奶奶又病了……

回家,需要车费,需要假期,还需要一个光鲜亮丽的自己。上大学前,她用理想化的词语描绘过大学毕业后的美景,家里人、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相信,只有奶奶坚信不疑。而她现在的处境恰恰证明了别人都是对的,只有可怜的奶奶错了。我听后,很谨慎地提出借钱给她。她说自己再也不想借钱了。

之后不久,她就去了南方,据说在一家纺织厂打工,每月1500元工资,有集体宿舍,只是完全抛开了她上大学所学的专业。工作是初中同学介绍的,同学已经是工厂的小头目,没有上过大学。

快20年来,突然没来由地又想起了她,该是越过越好了吧。如果有孩子,大概也到了快上大学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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