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家骏
近段时间,最令人兴奋的观剧体验,当数上海昆剧团与故宫博物院共同出品的《太和正音》。600年昆曲与600年故宫相遇,携手推演宫藏典籍中以文字形式保存的传统戏码,即传说中的“内府戏本”,让戏本跃然戏台、让文物焕发新生,这是一个多好的创意。
之所以觉得好,大致是出自这样一个认知:以传承为己任的昆曲,发展至今,已然进入了新的历史节点。自新中国成立,昆曲传承基本依托有百年历史的“传字辈”。“传字辈”演出过的零折戏在六百出上下。上世纪五十年代起,经由“传字辈”传授给上海昆大、昆二班以及江苏“继”字辈和浙江“世”字辈的戏码为二百五十出左右,古老昆曲开启了新生,一批“国宝”级昆曲表演艺术家应运而生;再一轮传承,积累下可供经常性演出的折子戏在一百五十出左右。不要小看这“一百五十出”,它支撑起昆曲生命的基本构造,存储着血脉、基因的全部信息,昆曲的丰富性以及经典性在新一代传人身上生根发芽。
然而,在历史文化的传承中,我们常常面临的窘境是:浮云一别,流水百年,故人千里——这是一个客观规律,无可回避的现实。从“传字辈”手里单传乃至二传三传,严谨规范、一招一式不走样,昆曲传承是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可喜的是,上昆以投石问路的方式,叩开了故宫朱漆金钉大门,竟有惊喜发现,眼界和胸襟为之豁朗。
故宫博物院藏有大量清宫戏曲文物,最重要的无疑是数量惊人的“内府戏本”,其中包括元明清杂剧、传奇,也有宫廷乐部改编的连台本戏、编撰的民间时剧,且不乏珍稀善本和孤本。这些积淀对于昆曲人来说,不啻是一座宝库,更是一口深井。深入其中,潜心开掘,可为昆曲乃至中国戏曲的传承发展开辟一个新的主题,寻求到一条新的路径。
十年前,故宫博物院成立宫廷戏曲研究所,致力于戏曲文献文物的整理、出版,成果斐然。宝贵的文化遗产,不仅需要系统梳理和深入挖掘,用今天的眼光看,更需要利用与传播。古文物“活化”是当代人面对历史潮汐、文化流沙的智慧选择、勇敢担当。经过磨合,上昆与故宫建立起深度合作关系,集研究、创作、传播为一体,在“活化”理念上,让沉寂的典籍、古老的昆曲、悠久的节令文化相互加持、彼此成就。这是一次最具行动力的文化实践。
首演当日,外滩友邦剧院舞台上,一座古戏楼——紫禁城“畅音阁”赫然再现,精心还原的绿瓦飞檐、精美斗拱、金字匾额,在上海最新最时尚的演艺场馆,演绎着古往今来的中华戏俗,勾连起戏剧的历史与当下。整一台戏,动静清音,春秋佳日,令观众兴味盎然。
不同于以往的传承,从宫藏戏本到立体呈现,在缺少原始曲谱和表演模板的情况下,“故宫昆曲集萃”的原创成分颇高。《江州送酒》一老一少偷酒喝的梗,作为“开锣戏”显然是合适的。谐谑本是昆曲呈现“民间化”的一个特点,即便是宫廷唱曲也不失世俗风情、兼教养意的亲民内容。主演吴双“花脸”出身,借鉴“老生”表演方法,首次在昆曲舞台上演绎陶渊明形象,通过不拘行当的表演,将豪爽达观,爱酒薄名、真正把心安放在自然中的文人气格,展现得生动而有趣。客观说,昆曲传承下来的“花脸戏”不多,诗质而喜感的“花脸戏”更是鲜见,昆曲“花脸”能否形成独特的表演风格,以鲜明的辨识度而有别于其他剧种?能否在丰富戏码、创新声腔乃至改造发声方法上有所作为?在吴双的传承、借鉴和创造中,我们看到了这种可能。
《中秋奏凯》是一出武戏,表现汉军抵御外敌的昂扬士气。戏曲演出,武戏总是格外提神,备受青睐。上昆武生张艺严、武旦钱瑜婷在我眼里俨然一对“金童玉女”,扮相青春靓丽,出手凌厉爽脆。武旦的下腰倒接枪,我还是头一回见——能把我这戏曲老观众唬到,可见有出新出奇之招。
百年前“苏州昆曲传习所”以教授文戏为主,武戏在“传字辈”以及近数十年舞台演出中逐渐丰富起来,并以武旦和小武生戏见长,其中包含着极大的创造性成分。所以说,不要一提到昆曲就认为古老到要送进博物馆,600年的昆曲发展史从来就是承续和创造并存,“程式中见创意”成就了昆曲的生命价值。一戏一格,以创新来反哺传统,丝毫不影响传统审美和经典价值,看懂了这一点就看到了中国戏曲的昨天和未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样一出“大打出手”的武戏,收梢则一反常规,圆在一段阖家团圆戏:少年将军大胜而归,赶在中秋之夜拜揖父母和祖辈。场外一声“孙儿回来了!”声振林木。随之,稚气未脱的少将军光彩照人地登场亮相,此一刻,竟让人泪目。为何这一细节如此煽情?事后我想过这事,“孙儿回来了”不同于“老爷回来了”“将军回来了”,对于第三代“忠孝两全”的厚望,蕴含着传统文化中最深切的亲情伦理,它触动了中国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
文物“活起来”不等同于“动起来”。“动起来”只需交给AI去做,“活起来”则要靠艺术家调动艺术创意和艺术智慧来实现,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追求就是“细节落实于感官”,这正是今天我们要学习的。
在故宫博物院顾问团队的帮助下,“集萃第一季”在内容上作了很好的选择,从民间到宫廷,从古代文人到沙场骁勇,在追求形式丰富、昆剧本体特色鲜明的同时,对家国情怀、文人风骨、民间意趣以及传统道德伦理等,都作出了非宣教式的表达。当今时代,传统文化、古老艺术如何阐释好真、善、美这一人类共同的主题,如何富有创意地传递出中华文化中最深沉、最质朴的人文思想,上海昆剧团借助这部剧作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