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春林
我听村里的老人讲故事,讲普通人的日子,那些日子就像是矮小的影子,越来越长。
讲故事终究得花气力,一个老人,讲着讲着便喘着粗气,随着话语的渐渐低沉,声音愈发显得微弱,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他的脸上写满了迷茫,仿佛迷失在无边的荒野之中,不知所措。当老人的声音渐渐低沉,一个成年男人便谨慎地接过了他的话。起初,他的嗓音低沉而谨慎,但随着话语的流淌,声音逐渐高昂。然而,他说话时显得吃力,口齿不清,每一句都仿佛耗尽了他的全部精力。
他是老人的孩子,他所讲述的故事,源自老人往日零星所述。老人的话语中,多有省略,未能尽述其详。
回想起那个年代的农村,一代人肩负着繁衍与养育下一代的重任,其艰辛程度难以言说。
我听说一个关于男人诞生的故事。他的母亲在分娩时遭受了极大的痛苦,他的头部被掐住,无法顺利产出。无奈之下,接生婆只得用剪刀狠心地剪开了他母亲的腹部,他这才重见天日,哇哇大哭。他母亲还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已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去了另一个世界。从此,他是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老人得扮演两个角色。
我奶奶见孩子可怜,曾将他拥抱在怀里,然而,当他嗅到那熟悉的母乳香,却迅速地挣脱了。自幼,他便对贪婪的诱惑筑起心理防线,抗拒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已是久远的故事了。”男人轻声说道。然而,他不过三四十岁,这样的年纪,又怎能称之为久远呢?
或许距离并不遥远,然而,在心灵深处,那个时间却显得格外宽广,像是向着无尽的空间延伸。我忽然意识到,人生中的聚散,不要说是没有记忆痕迹的几十年,就算是普通的三四年,也亦如隔世。那种难以表达的痛楚,如细针轻刺,又如烈火灼烧,让人在无声的呐喊中,体会着生命的脆弱。
男人小的时候,木讷、呆滞,没什么本事,总是受人欺负。雪天,孩子们用冰做的箭朝着他的脑门上射,他丝毫感觉不到疼。后来,孩子们抛下冰箭,干脆用冰块朝他胸部砸,砸得血肉模糊,也没有听见他的哭声。
那时我的心脏会疼痛得流血。多少年来,我努力去掩盖那段事实真相,不让它冒出来,可又一次一次地掀开。
老人说话的调子,就像是在翻一本旧书,一页一页地翻开。我从小听他讲故事长大,他每次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退到门槛上,那个门槛像是个边界,我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可血溅到了我的脸上。
然后听见一群孩子,呼啦啦围拢过来,男人毫无顾忌地倒在我面前。一块石头变成了斧头。黎明时分,我听见村子里响亮的喊声,夜晚像是被纱布蒙着,特别的黑。
几个月后,像是历经了一场严冬,我见到男人时,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瘦骨伶仃。
那年冬天,老人家来了一个姑娘。比男人小。自从姑娘来后,男人与姑娘保留着距离,他们彼此间不说话。某天,男人穿着绿色的衣服要离开村子。姑娘严肃地说,我本是个流浪的人,幸亏你们收留了我,我才有了家。现在你要走了,从没有喊我一声妹妹,是不是不喜欢我。
姑娘说这话时,男人已经走到了村口。他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朝着姑娘喊:喜欢的。他们彼此相视着笑,那是第一次对视目光,只是中间隔着太远的距离。
男人受伤回到村子里时,我已离开村子好多年了,那个姑娘也已不知去向。我时常想起他时,想起那个雪天我就说不出滋味来,我怀念那个日子,甚至贪恋那以往无尽的白,可我却不愿回去,那一天,在我的记忆里,再没有长出一寸影子。
现在,男人成了一名烈士。老人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他的耳边回荡着男人的故事。洪水来临,水库即将崩塌,必须打开阀门——男人是退役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