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与消费

沈嘉禄

对大多数上海人而言，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确实高大上，但离地还有三尺三。现阶段老百姓过小日脚，就是柴米油盐、香烟老酒，就是水电煤，就是学费、医药费加房贷车贷，场面上的“三碗面”，个别同志吃过一次就要吹上半个月。另外，就像余华老师在《活着》里的真情告白：“当你有钱的时候，千万不要大手大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当你身无分文的时候，自己有多么的卑微和无助。”

啊呀，危机感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转换到草根文化的语境，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上海人有家教，断不可做“脱底棺材”（现在叫月光族），在消费上一贯精打细算、讨价还价，所谓的勤俭持家，就是淘米时抓一把丢回米缸里。

在计划经济年代，危机感徘徊在白云深处，反正一切都给你安排好了，你家吃青菜萝卜，我家吃萝卜青菜。船到桥头自会直，你想游过去也不行。

但是上海人绝顶聪明，同样是“36元万岁”，就能把小日脚安排得舒舒服服，一根油条哧哧剪碎，一家老小酱油蘸蘸过泡饭。出门裤缝笔挺，斯斯文文，靠的是睡觉前将裤子叠好垫在枕头下，人肉熨斗零费用。嘿嘿，在所谓“生活艺术”方面，上海人“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其实上海人将痛点隐藏得很深，除了购买力，压制消费欲望的另一个因素便是空间。三十年前，绝大多数上海人还挤在昏天黑地的蜗居，像鼹鼠般钻进钻出，家具虽然简陋，仍需巧妙安排，挤出一寸天地宽。能摆平“三十六条腿”的人家，邻居唯有羡慕嫉妒恨。上海人搭阁楼的想象力和实操水平天下第一，若将每条弄堂剖开来，就能看到奇思巧构、流派纷呈的阁楼，上海真应该建一座阁楼博物馆。哪位摄影家编过上海阁楼秘境影集？我要买一本。小两口的婚房如果设在三层阁，家具要从天井吊上去，如果净高有限，只得含恨将大橱的美腿锯掉。后来流行组合式家具，以时尚的名义抚慰上海人的虚荣心，本人就为朋友设计过四套组合式家具，以最少的空间容纳最多的内容，同时表达“看上去很美”的审美诉求。组合式家具对应着计划经济时代的终结，买衣服不要布票了，港澳广深及石狮的时装纷纷抢滩申城，柳林路、华亭路服装遍地开花日日红。但事实上在亭子间里悬空拉两根尼龙绳，新旧衣服挂得像万国旗，也不在少数。

居家的文化需求重在视听两项，一要攀比电视屏幕的尺寸和颜色，二要追求音箱的输出功率。初级阶段，喇叭箱都是自己做的，“40后”“50后”的上海男人都是鲁班的私淑弟子。让人抓狂的是量体裁衣，这个“衣”就是后厢房劈出来的那条缝。我在朋友家看到一对世上最奇特的音箱，一只嵌在大橱与床头柜之间，另一只挂在小菜橱上方，低音怒起，小菜橱里的碗盏就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有些上海人宁可打地铺，也要做一对沙发，这是上海人的面子工程。仿皮软包扶手当然阔气，但占地太多，转而选择简约风格的木扶手，弹簧倒是一只不少，照样能把你屁股弹痛。

手头宽裕了，上海人也会玩收藏，但总是小来来，比如邮票、藏书票、钱币、信札、碑帖、玉器、印章、银器等，后来又头脑发热吃套电话卡，万一家里天火烧，箱子一拎逃之夭夭。想做藏书家？哼，老婆坚决不同意。轮到收藏佛像、家具、油画、木雕等重器，要等到一步跨进千禧年啦。

靠楼市引爆，上海人踏准节点购房置业，就此打开美丽新世界。但空间意识还相当拘束，玄关处要做一排鞋柜，阳台也要封死，走道上吊个顶，也可塞进不少杂物，在餐厅与厨房之间做只吧台，但没等储存的红酒喝完，又改放烤箱或洗碗机了。

从全国范围看，上海的私家车总量也许名列前茅，但豪车数量远不及苏浙两省的二三线城市，更别提广深珠了。一般小区先天不足，车库有限，地面车位先到先停，后到加塞，蹭块漆皮撞个瘪塘就算中奖，最后还是选中低档车子吧。当年桑塔纳春风十里，拥有一辆，全家光荣，但这款车四角方方，泊位时急死人，后来就被圆滑一路的新款迭代了。

我曾写过文章，建议开发商将三室一厅中的一室定位在书房。但售楼处回馈的信息是，购房者对书房不感冒。后来在广告上改为视听室或娱乐室，来看房的人就明显增加。金陵东路成为乐器一条街，钢琴卖得发牌一样，就与楼市的火爆正相关，如今老年大学的名额在几秒钟内被抢光，也是因果。按摩椅、跑步机、划船机、有氧单车之类不也是借了楼市大行情才“登堂入室”的？

拙文写到这里，结论似乎浮出水面。假如上海人的生活空间再扩大一下，必将引爆新一轮刚需。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前不久参加赏春聚饮，一位女神成为焦点，她财商一流，从国库劵、股票认购证、养老保险再到商品房，踩准节拍，步步生莲，早早实现财务自由。她在梧桐区买了四套房，豪华装修，高级配置，但竟然一套不留全部租出去生息，自己与老公强势进驻女儿家，一家五口人挤在老式小区的三房一厅里。一间九平方米次卧是他们的地盘，每晚灯下记账数钱偷着乐。看她志满意得的神态，突然想到巴尔扎克笔下的箍桶匠葛朗台，暴富后仍保持守财奴本色，一年只理两次发，日常开销如柴米油盐和照明蜡烛都要严控把关，最后还把美丽善良的宝贝女儿打造成感情生活一败涂地的女财迷。所以说，生活空间与消费欲望关系确实密切，但需要重审的是秉持怎样的消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