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朔梅
谷雨刚过,油菜花正一朵两朵踮起脚尖张望着。看见掮着铧犁,打着赤脚的庄稼汉,赶着牛下田了;农妇们顶着头巾,扛着锄把说笑着走进麦田。
我们将青涩的麦管,折成麦笛,在麦垄间吹响,躺在红花草田里仰望蓝天,吹出少年的憧憬。鱼鳞般的高积云宛如刚耕翻过的原野,此刻,长天里传来几声嘹唳的鸟鸣:“布谷,布谷布谷!”那声音像早起的生产队队长在喊社员出工。
每当听到这叫声,奶奶就嗫嚅说:唷,布谷鸟都叫了,又是一年该春播了。
在大自然所有的鸟啼虫鸣声中,再没什么比布谷鸟的叫声更令人神往了。云雀在高天里欢歌,使人联想到自由、奔放,就像听口哨吹出的《夏天最后的玫瑰》;麻雀的啾鸣,使人想起烟火人家的庸常生活;如鼓的蛙声,给出的是宁静祥和;而蟋蟀与金蛉子的弹唱,往往撩拨起羁旅的秋思与怀乡。唯独布谷鸟的叫声,更像是一种召唤而牵动思绪。
布谷鸟在哪儿?循声望去,高天里有几只鸟儿慢慢飞向远方,或起舞嬉戏,只能看到几个小黑点掀动着翅膀,却永远看不真切。它永远在天上,连同那经久不绝的呼唤。整个少年时期,我从未见到过一只布谷鸟在树丛中鸣叫。所以纵使相逢亦不识。我和小毛、恩德什么鸟都见过、逮过,不要说麻雀、白头翁、鹁鸪了,即便是白鹭、牛椋鸟,也被我们用弹弓射下来过。可就是没见过布谷鸟,你该长什么模样呢?
我们循着叫声追赶,可永远追不上。远处永远掀动着几个黑点,朝杭州湾畔飞去:“布谷布谷。”布谷鸟,难道你们不累,不下来歇息一会儿吗?
“布谷,布谷。”它们在云端鸣叫着,由远及近,由近而远。不知是有无数只布谷鸟打从头顶飞过呢,还是就这么几只在回环往复?仔细听,其实它有两种叫声,一种是单音“布谷”,尾音拖得很长,像是在呼唤同伴;另一种是连着叫的双音“布谷布谷”,那多半是几只布谷鸟在一起,显得很快乐兴奋。声音的不同,似乎取决于它们的心情。奶奶却能听懂它们的叫声,“布谷布谷,种花播谷”“布谷布谷,割麦播谷”,重要的是播谷。在千呼万唤的叫声里,细雨迷蒙的江南展开了一幅春耕春播的画卷。炸响的鞭声催开了春花,银亮的铧犁掀开大地的肥沃。几个卷起裤腿,甩开膀子的男人,将稻谷播扬到浩淼的水田里。颗粒饱满的稻谷随着“布谷布谷”召唤声,像春雨般扑向大地。而妇女们则用锄头在麦垄间,给浸泡了农药的棉花籽掖好被角。
多少年后,每当看到古元的木刻画上,迈开大步甩开臂膊播种的画面,就油然想到播种的庄稼汉,耳边响起“布谷布谷”的召唤。
去年清明,去郊野祭祖,车堵在路上,我们打开车窗以排解糟糕的心情。忽闻天空隐隐传来“布谷,布谷”的叫声。久违了,布谷鸟!这些年你们去哪啦?你的叫声就是物候,提醒人们该播种了。许多人从童年到成年,从未听到过布谷鸟的叫声。那多遗憾啊!那可是大自然最美妙的春之声!
回到老家后,我碰到了已老迈的小毛与恩德,又说起布谷鸟的事。才知他们也从未见过布谷鸟。还不无遗憾地说,如今连布谷鸟的叫声也听不到了。
上网查后,我才知布谷鸟其实就是大杜鹃,它们形似斑鸠而稍长,背部土黄色,腹部是斑马纹。谷雨前后是它们的求偶季,它们才会发出“布谷布谷”的鸣叫。对比图照,才回想起来,儿时的我们曾经都见过它们。
差不多半个世纪过去了,你们还会回来吗?“明日惊破还乡梦,定是陈仓碧野鸡”,那故乡的布谷鸟,就如当年李义山的碧野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