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静
一个多小时,抬头看这67.31米高的、用了3000吨红松的纯木结构,走进塔内看第一层的木雕藻井,看已禁止上行的窄窄陈旧木梯通向神秘的塔层,围着塔身走一圈,再退后,身体仰观一层一层塔身上的牌匾,来不及数一数究竟有多少,只觉得层层有字,字字雄浑,斑驳木色和历经时间洗礼的墨色苍苍莽莽。在2025年初夏午后的烈阳下沉稳端庄,我走到据说能拍到木塔最佳位置的月洞门前,拍了一张照片,木塔在镜头里似乎不显得那么高耸了,月洞门包裹着塔尖,全部用木头插接起来的巍峨木塔此刻温柔妩媚。
当然,大概见应县木塔者第一眼感受不是温柔,而是震撼。这种震撼和看到高迪设计的那座始建于1882年如今还在局部建设、预计2026年才能竣工的圣家族大教堂的震撼不一样,主塔尖172米的圣家族大教堂虽然高于应县木塔,仰首让人晕眩,内部装饰又繁华得令人眼花缭乱,难免眼耳鼻舌身意一震,可是震动过后也就是过了,不过是此生视觉经验之一种存档罢了,内心与这种繁华至繁琐的高耸并不共振。应县木塔就不同了,看到这座始建于辽清宁二年(1056年)的木塔,并无仰望晕眩之感。远望去,也似乎并不十分高耸,在初夏热辣的蓝天下内敛端庄。一眼高大宽博和谐均衡,红褐色和旧木色静穆大气;二眼精致绝伦感叹(全塔全靠榫卯,相当于10栋6层楼所有皆以木头插接,斗拱还是多样化的,有54种款式,如双抄双下昂斗拱,若千手观音之托举);三眼来不及看,虽然不能上塔,可是藻井斗拱飞檐窗棱牌匾,哪儿哪儿都好比化成一团意象,简直目不暇接,定睛又似乎分明得很,可终究若波涛,在看似站着的身体内汹涌。
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刘敦桢主编的《中国古代建筑史》中看到应县木塔,梁思成先生的著述倒在其后。梁、刘俩人共同主持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营造学社大规模的华夏大地古建筑调查。当很多年以后,细密严谨的纸上图片变成眼前实景,震撼有之,安静观看间汹涌澎湃的感动更时时涌现。这木塔让建筑大家梁思成先生都觉棘手,1933年9月梁思成和同仁实地测绘时写书信给夫人林徽因吐槽:“每测一层就像重新高考一次!”但梁先生还写道:“今天正式去拜见佛宫寺塔,绝对的Overwhelming(势不可挡),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我佩服极了!佩服建造这塔的时代和那时代里不知名的大建筑师、不知名的匠人。”诚哉斯言!所以,如果我说还有四眼,那简直是高看自己的眼力了。后来干脆就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塔,让塔身塔周包括木塔区域所有的能量抟进身心,听风中塔铃一声又一声,响起,推远,渐宁,接着又响起来,至远。风吹过老槐树,吹起我的头发,吹起马甲的门襟,吹起围巾,吹过身体,塔铃声也在风声里。
2016年此地附近发生4.4级地震时塔铃声更加响亮,但塔身却稳若泰山,是那些檐柱斗拱彼此舞动借力,就轻轻地将巨大的能量卸了下来,真应了塔身上“永镇金城”之匾额所语。以前总觉得石头建筑比较容易持久,所以西方那些石头垒成的城堡相对存世较多,较木结构不易毁于灾难硝烟,可是矗立近千年的应县木塔破除了普遍认知,就算1948年被12发炮弹击中,却并未在塔中爆炸,恰若匾额所书“天下奇观”“万古观瞻”。是有什么力量在护佑木塔?抑或是站立天地之间,木塔本身已然成了一种能量。是为全球现存最古最高的纯木结构塔,与意大利比萨斜塔、法国埃菲尔铁塔共称为世界三大奇塔。看看始建时间吧:应县木塔1056年,比萨斜塔1173年,埃菲尔铁塔1887年。“可惜你未能与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几体投地的倾倒”,梁先生跟林徽因如是言。
林徽因生前除了见过木塔照片和梁先生测绘图外,是否亲见木塔?查资料:1933年9月4日,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及其一行乘火车离开北京去到大同考察,他们考察了善化寺、华严寺和城内钟楼等,9月9日夜林徽因离开大同回京,9月17日梁思成一行来到应县,测绘全称佛宫寺释迦塔的应县木塔。这么说来,1949年前林徽因并未亲见木塔,1949年后林徽因忙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工作,以及参与国徽设计、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及景泰蓝工艺革新,后因肺病于1955年4月1日逝世。林徽因和应县木塔遗憾错过。
很惭愧我只是一看再看,在有限的时间内一听再听锈迹斑斑的塔铃仍然越风而行的脆而厚重,并未以双手双膝和头部协作的姿势向木塔一拜。回来想起去年买的一款卯榫积木一直放着,记得就是应县木塔的斗拱局部。少时给工作之余喜欢木工活的父亲打打下手,颇感兴趣于刨子卯榫之类,所以当时看到这款积木先下单再说。抽出书架上的盒子,呀,“应县木塔副阶柱头斗拱积木”标签豁然,好巧不巧,虽然不过一个小小的局部,正好以心手相印的方式触摸古塔,致敬无名工匠,致敬精心测绘了木塔等中国古建的梁思成先生及其同仁前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