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
八月上旬就立秋了。东北,立秋就有了秋意,有了秋日风情。小院最先催生秋日风情的,一是翠菊,一是胡枝子。不过在我老家这“嘎哒”,说翠菊一般人不晓得是什么,得说“江西腊”;同样,说胡枝子也没人知道是啥玩意儿,得说苕条。二者大体都是立秋才开花,可谓秋天的特使。
乡居小院是我十几年前买的。买的起因就是院子里迎门的葡萄架和前方篱角那丛紫色的翠菊。翠菊真是动人。远看简直就是一方灿烂的紫色阳光,近看则像少女一张张娇羞的小脸儿,忽然触动早已远逝的少年心事。也巧,房子要卖。我问多少钱?“十七八万吧。”十七万五?“行!”仅仅十几秒,房子、院子、葡萄架、翠菊统统归我所有。人生快事,莫过于此。
转年我就在院墙外栽了几株胡枝子。乡亲们没人栽它——山上到处都是,太多太常见了,以致大多视而不见。当年我也视而不见。真正见得胡枝子的美,是三四十年前留学日本的时候。一次去奈良参观唐招提寺,寺院外围的院墙是浅黄色的,靠路旁一侧的墙外围满了胡枝子,枝子开满了紫色的小花,一朵挨一朵,一串挨一串,串串下垂,枝枝下垂,拉面似的,瀑布似的。也有个别粗些的枝条向上挑起稀疏些的花串,在浅色围墙的衬托下显得特别鲜明、清丽和纯净。加之脚下沙土地的感触、秋日高远的天空、远处偶尔的鹿鸣,注视之间,我倏然感觉出什么叫秋日风情。而且感觉是那般真切。那已经不是文学修辞,不是诗和远方,而是失而复得的一件珍藏品的认证……
这么着——前面说了——我有了自家小院后赶紧在院墙外栽了几株胡枝子。一晃十几年过去,几株变成了十几株,十几丛。的确好看,耐看。早上看,晚上看,一天看好几遍。一朵花如小好几倍的眉豆花,一串花呢,好比紫藤花的缩微版。乍开时三三两两如天际眨闪的晨星,盛开时密密麻麻如雨点呼啸而至。一丛丛排开势若长虹,一株株单立则婀娜多姿。不但花,叶也好看,若正巧擎着露珠,像极了项链的玉坠儿。而且必定三枚一组,如扇面一样平行展开。花落后留下的果荚也够别致,真像是一个个小小、小小的荷包或香囊……
此刻我注视的是书屋窗前的单株胡枝子。不是我栽的。大约某个时候有一粒胡枝子种子随风落在了这里,去年长出的小苗还没发现,今年忽一下子高出窗台,开花了。正值黄昏时分,一线夕晖闪闪泻下,花叶光影斑驳,空灵、宁静、寂寥、含蓄,而又带有一分妩媚,一分羞赧。清风徐来,几朵小花翩然飘落。依稀的往事,缱绻的乡愁,淡淡的憧憬,悠悠的遐思。有歌圣之誉的日本古代歌人(诗人)西行法师作歌曰:“黄昏秋风起,胡枝子花飘下来,观之知物哀。”而我更想说的是:起风了,胡枝子花飘下来,秋日的黄昏。
转念想起了祖父。祖父也特别喜欢胡枝子,每年秋冬之交甚至大雪封山之际都上山找胡枝子——是的,他也一辈子不知道这东西名叫胡枝子,他和乡亲们同样叫苕条——找到了就用镰刀割下,割多了就捆起来扛回家,扛回家编筐,编筐卖钱。那时我在祖父家的里屋睡觉,夜半醒来见他还在编。一根根细长的苕条枝在祖父手里上下飞舞,沙沙有声。祖父身材高大,即使坐在马扎上,煤油灯下的身影也差不多铺满一面墙。就那样编啊编啊,编个不停。编一对才卖六七毛钱。六七毛钱也得编。那个年代,不编靠什么生活!
记忆中,1967年冬天上完初一的我想要去北京见毛主席。母亲翻箱倒柜好歹找出三元钱给我。祖父见了,回屋鼓捣了半天,转身出来时骨节分明的大手颤颤捏着几张钞票,“也才五元,拿着吧孩子!北京那么远,就算公家全包了,自己手头也得有几个,穷家富路。”五元,要好几对苕条筐,祖父要爬多少次山熬多少个夜晚啊!
祖父离开我有三十二年了。胡枝子、苕条割了又发,花落了又开,年年周而复始。但祖父永远离开了。但,果真离开了么?此时此刻,谁能断定他不会像我看窗前胡枝子这样看着他心爱的苕条?
窗外,起风了,胡枝子花飘下来,秋日的黄昏。
天堂也会起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