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思繁
晚餐的时候,有一份豉汁清蒸鳕鱼,一碗红烧豆腐,一盘香菇炒青菜,配一碗米粒光泽的白饭,我觉得很幸福。这一碗米饭不是配角,它甚至比主角还金贵。
以前刚刚出国的时候,行李箱里摆的尽是觉得不可缺的裙子外套。时间的打磨下全面蜕变成女汉子以后,现在从上海回巴黎,箱子里塞的全是一包包东北大米。在法国买豆腐酱油容易,要找上好的中国大米不简单。
水稻抵达欧洲,最早是在中世纪时。阿拉伯人把水稻带到了西班牙南部和西西里岛,从而诞生了著名的西班牙海鲜饭和意大利炖饭。直到十九世纪,在西欧和北欧,大米依然是昂贵稀有只有王宫贵族可以享用的珍品。法国最大的水稻种植区域,位于西南部的卡马格,二战后水稻种植逐渐普及。
有一次,我的线上日文老师在口语课的时候让我给他讲讲法国人是怎么吃米饭的。我把自己十几年前第一次吃法国大米,主人是如何兴致勃勃地为我们准备米饭金枪鱼沙拉的过程讲给老师听。“先煮一大锅水,然后把大米倒进水里,煮个二十多分钟后,用滤网把米倒出来滤干。然后把煮熟的鸡蛋、金枪鱼肉、生菜、西红柿、米饭拌在一起,淋上调好的香醋沙拉酱……”平日拘谨的日本老师一副震惊地要坐到地上去的样子,“法国人是像煮面条一样在水里煮米饭的?”我说是的。他一脸不可思议,“那为什么不用电饭锅呢?这么煮出来的米,也不是粥吧……”
除了西班牙海鲜饭和意大利炖饭以外,大部分西方国家的米饭烹煮方式皆如此。吸入了太多水分的米饭,面目浮肿。咬下去的口感烂瘫里带着点夹生,混合着自来水的味道,跟生的菜冷的鱼混在一起,一口咽下去,生无可恋。
除了做成沙拉,还有一种普遍的吃法,是把水里煮熟的米饭,跟奶油炖小牛肉这种传统肉菜配在一起吃。醇厚的奶油跟水啪啪的米饭搅在一起,有种让人词穷的违和感。
我自认在口味上极其开放,但是只要在餐厅菜单上看见配菜里有米饭,主菜即便看起来再好吃,我也主动放弃。
日本老师的那个问题,为什么电饭煲全然没有进入西方视野,讨论起来可以讲半天。最主要的原因仍然是大米在东西方饮食中全然不同的地位。对东亚三国的民众来说,大米是三餐的基石;而对于西方味蕾来讲,米饭的地位远远不及土豆、面包和意大利面。对我们来说,油爆虾、糖醋排骨,要有透亮黏糯的米饭配合,才能算是完美的一餐。对欧洲人来说,它终究只是配合炖牛肉或者煎鱼排一起的,填肚子的搭配。
习惯与视野虽然总是不同,但智慧却又常常偶然地相通。生病时吃粥这个在东亚地区普遍的习惯,十八世纪的时候就出现了欧洲人自己的版本。十八世纪的德国医书里建议肠胃脆弱的病人和孩童食用米粥。大米在经过长时间熬制后易于消化,同时能为病人提供能量的特点,在当时就被欧洲人理解。用大米、蔬菜、鸡肉熬制的米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北欧和德国医院食物的代表。
而诞生于北欧王室,后来被庶民热爱,用大米、肉桂、葡萄干这些食材,与牛奶砂糖一起熬煮,象征着圣诞节庆的甜品点心“米饭布丁”,叫人想起我们的腊八粥。寒冬腊月,捧着热乎的器皿,一口混着红枣桂圆的粥食,一口夹杂着肉桂葡萄干的米食点心,这种似曾相识又截然不同里,蕴藏着的是人对温暖、甜美和朴实幸福的向往。
一碗米饭,东方西方,跨过不同,升腾热气里蕴含着一样的渴求,一样的向往,一样的人间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