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09月22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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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版:星期天夜光杯/夜光杯 2025-09-21

老闺蜜

闫红

我妈在电话里跟我说,她不能再去张老师家吃饭了。张老师的女儿最近举家迁往外地,闲下来的她经常邀我妈去家里小聚。就两人,张老师做上一大桌子菜,还要来点小酒。开心是开心的,但让八十岁的张老师受累,我妈挺不好意思的。

我妈是作为反省说给我听的,我却有点神往。这对年龄加起来超过150岁的老闺蜜,终于都有了闲暇,对坐着聊聊八卦,谈谈人生,吃吃喝喝,渐至微醺,像电影里一样美好。

张老师不是老师,是医生,二十年前,我爸妈搬到现在住的小区,我妈与住在隔壁的张老师一见如故。她举手投足间干脆利落,还有点不由分说的强势,不见得人人都欣赏这点,在我妈眼里却别具魅力。

《简·爱》里,简·爱说她的表姐黛安娜:“神态和说话的样子,都带有一点权威的味道,显然她很有主见。我生性喜欢服从像她那样令人信服的权威,喜欢在我的良心和自尊心允许的范围内,听命于一个富有活力的意志。”

我妈对于张老师,差不多也是这样吧。我妈天性单纯,是乐于坐在路边给人鼓掌的人,人家优秀不会让她感到压力,倒有一种类似于目睹造化神功的满足感。她在电话里和我说起张老师这些那些,像是看到特别喜欢的文艺作品,要和我分享。

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享受友谊,实在是一种福分。想想我妈在很多方面福分浅,友情上却收获丰盈,张老师之外,她还有很多“老闺蜜”。

我妈年轻时就出了名的人缘好。那时候我们家住在纺织厂宿舍,靠马路的一居室,成天挤着一屋子阿姨。有的是下夜班来这里讨口水喝,吃个馒头垫垫肚子,有的是休息日得了空,过来说笑。

她们高门大嗓,用词生熟不忌,讲绯闻,骂领导,也会谈某些女性私密话题,让在一边写作业的我暗自目瞪口呆。她们还曾尝试着一起创业,比如摆摊卖羊毛衫,虽以失败告终,却让我的黑白童年多了点跳动的光斑。

应该说,那时候,像这种友谊还有抱团与解压的功能。等到我妈逐渐老去,她的朋友们也老了,她们的相聚,更多的是对于青春的回顾与重返,说笑间常常忽然就有了往昔的神情。

她们还像当年那样连名带姓地喊,像女同学。唯有小兰阿姨是个例外,我妈提起她就是“小兰”,不知道是她年龄略小,还是她热情活泼的天性,让我妈把她当成自家的小妹妹。我没有见过她,感觉应该是后者。

小兰阿姨只和我妈做过一段时间的同事,许多年前她就调离了工厂。但她和我妈的交往一直保持着,我妈总是告诉我,“小兰”送给了她什么新鲜玩意,带她参加了厂里旧友的聚餐——我妈到老社会化完成得都不太够,参加饭局总有些拘谨,但也爱热闹,多亏有小兰阿姨带着她。

这几年我做公众号,经常看到小兰阿姨给我点赞打赏评论。后来我开通了视频号,发现那些点赞转发不少来自于我妈的旧同事,听我妈说,是小兰阿姨把我的视频号转到她们同事群里。

小兰阿姨给我的感觉就很像个少女,有着未经世事的天真灵动,在我心里她也是个老友。所以那天我妈打来电话,说“小兰去世了”时,我震惊到无以复加,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去世了呢?

我妈说小兰阿姨患恶疾已有数年,也去大城市看过,到底没能治好,那么好的一个人,太可惜了。

我和我妈唏嘘了一会儿,我说:“不过她这辈子过得很好啊。”我妈说:“这倒是。”小兰阿姨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美国名校教书,小女儿承欢膝下。她个性开朗,把所有人都朝好处想,对人好到不能再好,人人也都喜欢她。人这辈子活多久很难说,只要活着的时候能活得好,就已经胜出无数人了。

这样聊着,我和我妈都振奋起来。人生无常,唯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好好活。反正活多久我们做不了主,那么把自己能做好的这部分做好就够了。小兰阿姨是一个好榜样。

这一刻的豁亮,是小兰阿姨送给我们的最后的礼物。

友谊这东西,与亲情爱情不太一样,它不依靠血缘维系,不依赖承诺捆绑,看似“非必需”,才更显纯粹和珍贵——唯有心意自然相投才能生成,但心意的相投是多么难得。而“老闺蜜”更是时间馈赠的礼物。我妈和她的朋友们,见证过彼此的青春,懂得彼此的当下,以各自攒下的智慧与温情,共同照亮日渐衰老的路途,真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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