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燕影
观光车碾过晨雾时,阳光正沿着雪山的棱线攀爬。车窗外的风,把双桥沟的轮廓吹得渐次分明。双桥沟,这是四姑娘山最舒展的一折,雪山、牧场、草甸、森林,被我们不经意间撩开了边角。
红杉林在海拔4000米处打了个结。空气开始稀薄,呼吸也沉重起来,倒让视线愈发清明——抬头就是雪山,不是画册里虚化的远景,而是带着重量迫近的存在。传说中四位姑娘与妖魔鏖战的身影,早已化作峰顶的积雪。山民们说,山间溪流还在复述她们的故事,让每朵野花的绽放都带着决绝、每块岩石的沉默都藏着守护。
双桥沟的花海像莫奈笔下未干的调色盘,指尖一碰就会晕开新的色块。从红杉林到布达拉峰脚下,满眼是五颜六色的小花,随风摇曳,犹如德彪西《月光》里起伏的乐音;细碎的花瓣在光影里流动,既像定格的油画,又像正在演奏的田园乐章。斯姑拉措的水是块未剖的籽玉,雪山将自己完整地拓印其中,峰顶积雪与水下倒影严丝合缝,仿佛天地在这里对折,我们就站在折痕之上。岸边泊着一条红黄蓝三色帆板船,一个肤色白净、穿墨绿衣裙的姑娘正往船上爬。帆布鞋在湿滑船板上打了趔趄,一只脚猛地踩进积水舱,她“呀”轻呼未落,笑纹已漫过眼角。“帮我拍张照吧?”转身时,发梢水珠坠入湖面,碎了满湖雪山。后来才知,她从成都来,一个人,当天往返。“累了就来看看山。”她拧着湿透的裙角说,语气轻得像雾,却让我想起城市写字楼里彻夜亮着的灯——原来钢筋水泥的疲惫,是可以被山风轻轻吹散的。她帮我们拍照时,阳光漫过船舷,将我们的影子叠在雪山倒影上,那一刻,我们都成了水下世界的过客。
告别时,她的背影没入花丛,恍惚间竟忘了脚下是四川盆地的边缘。或许所有与山水的相遇,都是一场短暂的越界,让我们得以从日常的缝隙里,探出头来喘口气。往下走时,布达拉峰忽然从树隙间钻了出来,那条网红公路如银带般系在山腰。同伴们兴奋地举着手机,一边和观光车比着速度,一边抢拍下彼此奔跑或端坐的身影,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她们不知道,山风早已将我们的身影,揉进了过路云朵的记忆里——就像千万年来,山把所有来过的风声、足音、传说,都一一叠进了自己的褶皱中。
高反是不请自来的访客。爬栈道时,呼吸已变成沉重的钟摆,这才懂得出发前朋友一再叮嘱的“慢慢走”三个字里潜藏的敬畏。可眼睛总被空中的经幡、石缝里的花、溪水里的云影勾走,气喘吁吁间,倒像是与山进行着隐秘对话:它用稀薄的空气提醒你的渺小;又用铺天盖地的美告诉你,渺小也能活得尽兴。下午四点,我走出景区大门栏杆,双腿早已灌铅,回望四姑娘山,云雾漫过峰顶,像给四位姑娘披上轻纱。那些雪山的压迫感、湖水的清凉、红船的趔趄、独行姑娘脸上的笑意、草甸牛铃、高反时的喘息,都被阳光熨烫后,一一收进记忆深处。
原来有些风景,是要带着点气喘吁吁的虔诚,才能真正走进心里的。就像人生,总要翻越几座山,蹚过几条河,才能在某个褶皱里,遇见藏得最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