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6月30日 星期日
直击现场:象往何方
第10版:象与人 2021-07-05

直击现场:象往何方

王煜

6月24日中午,指挥部专家指导村民在象群即将经过的路边投喂玉米。摄影/王煜

6月3日,野象在昆明市晋宁区双河彝族乡取食工作人员投喂的食物。

6月25日傍晚,玉溪市巡特警无人机小队商议监测点转场事宜。摄影/王煜

6月3日,消防车在昆明市晋宁区双河彝族乡为野象提供饮水。

记者|王 煜

有许多人为之辛劳,一路小心翼翼守护它们的北移和南迁。大象走了这么久,它们到底要去哪儿?人与野生动物之间共生的道路,又将走向何方?

亚洲象“断鼻”家族,成了中国云南近期最受瞩目的“明星”。许多人被它们“萌”倒,“看看大象到哪儿了”成了每日功课;许多人不吝赞誉,从心底肯定中国对亚洲象多年以来的温情照顾;还有许多人为之辛劳,一路小心翼翼守护它们的北移和南迁。

大象走了这么久,它们到底要去哪儿?

人与野生动物之间共生的道路,又将走向何方?

如何做到“人象平安”

2021年6月25日夜间至6月26日凌晨,对追踪和守护这“出走”的15头亚洲象的人们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这天傍晚,象群与玉溪市峨山县富良棚乡政府所在的集镇之间,只有约1.5公里的直线距离。它们沿着乡政府北面的山坡时停时走、迂回前行,有很大的概率要在当晚经过集镇。

“大象要来了,请大家早点回家,关好门!”遍布集镇的喇叭响起来自乡政府的通知。不久,街道上就见不到什么人了。天黑以后,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又挨家挨户提醒:“请配合关好灯!”并解释这是为了防止大象被亮光吸引进入集镇。到了晚上10点多,当地为了保险起见,拉闸断电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许多卡车开进集镇的各主要路口停住;万一大象走进来,它们就是隔开人与象的屏障。

实际上,当地的防范工作早已开始。前一天晚上,乡政府工作人员就把在街头乘凉、购物的居民早早劝回了家。25日是当地传统的赶集日子“街天”,一大早,少量没接到提前通知,还是来参加“街天”的村民被陆续劝离。靠近大象行进路线的各个路口,都已设置好卡点,控制人车出入。

一切都是为了让大象平静地从集镇旁通过。人们的努力最终成功:当晚,象群除了像往常一样在田地里吃了点庄稼、享用了人们投喂的食物外,没有造成其他麻烦。它们安然绕过集镇,继续往南迁移。

大的集镇可以让象群绕过,而散布在山林间的小村落则免不了要迎接它们的直接“光临”。6月23日深夜至6月24日凌晨,峨山县大龙潭乡绿溪村下属的几个村民小组接到预警:象群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很可能要进村。

“我是23日晚上11点左右接到警报的,之后赶紧通知了所有村民。家里房子只有一层或者周围没有其他村民居住的人,都集中到了村里的一栋公共建筑的二层。”24日上午11时左右,大吉村民小组组长施伟锋在接受《新民周刊》记者采访时说。

24日凌晨2时许,大象从村子靠着的山坡下来了。从后来的痕迹可以看出,象群下山后马上在一户村民房后的玉米地里吃了一顿,接下来往村里走。

记者在现场看到:连接玉米地和村子的是一条只有一米多宽的小巷,这是大象的必经之路。施伟锋说:人们都觉得大象个头大体型重,但它们可以顺利地从这条巷子进村,可见十分灵活。

按照指挥部的提示,他从村民手里买了大约100公斤的玉米,与一些盐混合在一起,提前撒在了村口,目的是引导大象走出去,让它们不在村里逗留。

这招奏效了,象群“笑纳”了投喂的食物。记者在投喂点只看到少许玉米粒残留,其他的都已被它们吃光。

象群顺势走出了大吉村民小组,往临近的新村村民小组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是一片较为开阔的山谷平地,有连片的农田。大象沿途啃食了一些玉米,从脚印和粪便的分布看来,它们穿过山谷又爬上了山。

象群从新村小组附近上山几个小时后,又下山走进了与新村直线距离大约1.6公里的大木箐村民小组。不知是否因为爬山消耗了不少体力,大象进到村里后,开始觅食行动。

“接到通知后我就睡不着了,因为我们这里从来没有来过大象,不知道它们会干什么,我要等着它们走了才放心。”大木箐村民施春华告诉记者。对于自身和邻居们的安全,他并不十分担心,因为村干部之前告诉他,只要不被刺激,大象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类。况且,他家的房子在村里地势比较高的地方,这让他更放心了一些。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他在距离自家一百多米远的田边有一间小粮仓,平时用来储存收获的粮食、放置农具。大象经过他的粮仓时,破门而入,拖出了一些玉米开始“大餐”。天亮后施春华来收拾时,看到大象吃了大约3袋玉米,估计总共100多公斤。再看粮仓的门,钢板焊接的门锁部件已经被大象弄断。

大象只是弄坏了门锁,吃了这几袋玉米,粮仓还有十几袋玉米安然无恙,农具也都完好如初。看到损失不大,他松了一口气。来查看现场情况的玉溪北移亚洲象保护与防范工作前线指挥部负责人让他放心:他的损失之后将由保险公司赔偿,政府也将给予相应补贴。

象群之后又造访了大木箐南边的小龙箐村民小组,好在一切平静。6时左右,象群回到了山地,往南边的富良棚乡走去。这4个小时里,象群穿过了4个村庄。

它们的活跃行动还在继续。6月24日中午12时20分左右,亚洲象群从山上沿着道路走下来,即将踏上当地主要的公路。公路的旁边,是峨山县富良棚乡大假佐村。

无人机监测显示:象群离山路与公路的交叉路口还有500米。指挥部组织村民在路口附近的路边投放一些玉米,供大象到达后进食。道理也很简单:大象吃饱了,就不会再到人居住的地方觅食。

象群还有300米即将到达路口时,《新民周刊》记者看到:之前停在路口设卡的一辆大卡车离开,为象群让路;其他车辆也快速驶离,交警部门随即封锁了附近的公路;大假佐村的村民全部回到家中,锁好大门。人们静静地等待大象路过。

当地村民几百年来从未遇见野生大象,因此对它们充满了好奇;当地又有把大象当成吉祥物的习俗,人们认为“大象可以带来充沛的雨水、风调雨顺”“吉象临门”,因而即使稍被侵扰,也并没有对象群产生强烈的排斥。然而,这一切是建立在“人象平安”的基础之上。平安,来自每次提前的预警、准备,临场的合理处置。

在大象经过的村子里查看时,指挥部工作人员碰巧遇上一户村民从山上采回了十几盆野生菌菇,正在与来收购的商贩交易。眼下正是当地野生菌菇肥美的时节,采菌卖菌能给村民带来一笔不少的收入,但如果贸然上山、误入象群活动的范围,就有很大的安全隐患。指挥部负责人一边提醒村民注意远离象群,一边把这份担忧记在心里:“回去之后开协调会时,要再跟所有村组干部强调这一点。安全提醒不能漏掉任何一个人。”

“护象人”的长情守望

作出合适的护象决策,离不开指挥部的“眼睛”——无人机监测队。

5月31日的监测任务中,象群突然向队员们靠近,玉溪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无人机小队队员李仁培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当时他们离大象最近只有二十米。队员们马上跳进车里驶离,当时只能一边驾车狂奔,一边在车中继续操控无人机。

行车途中,操控信号很可能暂时断开,无人机就要靠预设程序自主停留在空中;如果找到下一个监测点的速度不够快,无人机电池耗尽或者遇上风力增大等突发情况,不仅可能“跟丢大象”,甚至有坠机的危险。

最后,他们拉开了与象群的安全距离,并成功再次取得对无人机的平稳控制,保持对象群的连续监测。

有一次,象群向山顶爬去。通过监测数据,队员们发现山顶有600多米高,而无人机的升高限度是500米,如果还要跟上去,就要撞山了。“这种情况,我们只能主动‘放弃’一段时间。”李仁培说,当时他们收回无人机,立即开车飞驰一个小时到了山的另一边,重新让无人机找到了大象。

在“追象护象”的这一个多月里,4名队员已经历了许多次突发情况。任务的持续强度、不确定性,是他们之前在执行无人机常规警务任务时未曾遇到的挑战。

暴雨、大雾等极端天气出现时,无人机暂时无法飞行,他们就要在野外等候。一旦天气转好,他们立即让天上的“眼睛”重新聚焦到象群。

无人机小队里的4名特警,每个人都能当操控无人机的“飞手”,也精通“地勤”业务。6月25日上午,在一次收回无人机时,队员们发现镜头上黏了一些粘稠的白色液体。“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飞鸟的粪便,但仔细一看,发现是无人机摄像云台上的一个减震气囊爆裂,减震液喷了出来。”队员们当即自己动手,用备用配件替换上去,让无人机恢复平稳安全运行。

李仁培说:减震气囊是维持摄像云台稳定性的部件,虽然算是耗材,但在他之前几年的无人机飞行中,还从来没遇到过爆裂的情况,可见这次任务的飞行强度之高。实际上,从5月25日上岗以来,4人小队只在象群进入昆明市晋宁区的几天有短暂休息,其他时间每天都在执行日间10小时的监测任务。

与他们交接班、负责夜间无人机监测的是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的队员。

6月20日,夜幕降临,象群进入它们的“食堂”——周边村民种植的玉米地。在无人机的红外成像中,监控队员们发现象群在啃食玉米的过程中分散成三个小群,构成了一个三角形。第一小群2头,走在最前;第二小群7头,在其他象群中间;第三小群5头,在最上方。每个小群之间的直线距离已经大于300米。

象群的分离活动让监测队员警惕起来。“第二架无人机,准备起飞。”监测队员紧紧盯住显示屏,值班的领导也赶到监测点。

如果象群分离太远,盯住象的任务压力会更大。6月6日,象群北迁到昆明市晋宁区时,一头野象离群至今未归,给后续监测和防护带来不少困难。独象活动无规律,给周边村镇带来较大安全隐患。这样的情况,人们都不想再看到。

30分钟过去、60分钟过去……象群还是分散成小群在田间觅食。云南省森林消防总队队员段孟超操控无人机盯住两个小群,他的队友杜伟操控无人机盯住另一个小群。

“如果象群一直不汇合,只顾小群自己吃,那就麻烦了。”有人焦虑起来。“应该不会!这群象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说不定一会儿之后就聚到一起。目前暂时分开只为了吃到更多想吃的。”段孟超给出这样的分析。

他的判断是对的。又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显示屏上的三处黑点慢慢聚到一起,象群开始向中间收拢。人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有象开始睡觉了!”监测队员段现能喊道。在无人机4倍变焦镜头之下,队员们清晰地看到一头大象倒头躺在玉米地里,一动不动。大象能睡,但监测队员们不能睡,必须继续关注它们的动向。

次日凌晨4时左右,天还没亮,吃饱睡足的象群开始爬山,要去寻找白天的休息地。随着当夜无人机的第9次升空,监测小队的追踪再次开始。距离他们的交班,还有大约7小时。

每天都从屏幕里守望着象群的一举一动,特警和森林消防队员们早已喜欢上了这群大象,还主动学习大象的生理习性知识。“头象一般是成年母象,但偶尔也会由小公象来轮岗”“大象的消化功能不太好,所以每天要花很多时间吃东西”……提起这些,他们滔滔不绝。

“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守护好这群大象,让他们早些到达适合生存的家园。”李仁培说。

“象”往之地在何方

然而,大象要去的家园在哪里?

“断鼻”家族自西双版纳出发一路北迁的旅程,从2020年3月就已经开始。一年之后,当它们进入数百年来野生亚洲象从未涉足的玉溪地域,人们对此的关注迅速升温,但也只是一路追踪、护送着它们前行,并未影响它们的迁徙路线。

然而,2021年6月2日,象群进入晋宁区,形势发生了变化。这个地域,已经属于昆明的辖区。再往北,就是人口密集昆明的中心城区。

象群如果再往北走,可能要与昆明城区的人群发生冲突。此前的5月27日,象群就进入过峨山县的县城。另外,越往北海拔越高,自然环境中大象喜欢的食物也越来越少,整体环境将越来越不适合它们的生存活动。

在听取亚洲象研究专家的意见、综合考虑多方面因素后,云南北移亚洲象安全防范工作省级指挥部作出决策:在晋宁区开始引导象群南移。引导工作的原则是:远离昆明、防止北上、人象安全。

除了离群的独象后来在晋宁区逗留了很长时间外,14头亚洲象组成的象群被成功引导回玉溪市易门县的范围。但是,让它们再往南走,并不容易。

具体的工作,由玉溪组成的市级前线指挥部统一调度。该指挥部常务副指挥长杨应勇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工作压力最大的时候就是象群刚刚回到易门之时。最常用的引导方式是“围堵”,也就是用障碍物挡住往北的路,让象群掉头。那时,围堵的区域很广,指挥部调集了300多辆车来做这件事,工作量很大。

“象群本来是一路向北,现在我们要引导它们改朝南走,它们一开始还是很不习惯的。”杨应勇说,当时象群走入了一个狭小的空间,这是一个很好的围堵环境,人们就把北面的路堵上了。但是象群并不甘心,从那天的凌晨1点到6点,尝试往北面“进攻”了8次,好在最后还是朝南而去。

“人象平安——对于人的平安,只要工作扎实落到细节和实处,我们还是有把握的。难度更大的是象的平安,因为我们没法与它们通过语言交流,只能推测、预判、多花心思。”

最让杨应勇揪心的一次,是象群在易门县十街乡移动时,将要经过当地的一条引水渠。引水渠宽3米、深4米,上面覆盖有盖板,但只有一部分盖板中有钢筋支撑。“我们担心那部分没有钢筋的盖板承受不住大象的重量,会让大象掉进去。”指挥部一方面抓紧想办法调来有钢筋的盖板,另一方面紧急研究应对预案:如果是小象掉进去,用机械可以把它救上来,但要注意母象可能误以为人要伤害小象而攻击人;如果是成年象掉进去,就只能用朝渠内填土的方式让它自己爬上来……最后,人们及时找来了有钢筋的盖板,大象平安路过。

哪里有悬崖峭壁、哪里有沟壑地洞,人们都提前勘察好地形,引导大象躲避。“如果大象按照目前的趋势继续向南,那么我们要引导它们不上磨盘山、也不上哀牢山,因为这两个都是海拔较高、地势陡峭的区域。”杨应勇说。

让大象一路“吃饱吃好”也是指挥部关心的事。象群南移到富良棚乡后,当地农田主要的作物是烤烟,这是大象不吃的;少数玉米长得还比较小,不够大象吃。指挥部为此采购了4吨玉米,分次择机投喂给它们。“天天从监控画面里看着它们已经一个月了,我感觉,与5月底到峨山县城时相比,大象们长胖了。这样我们就放心了。”他感慨道。

象群进入峨山、易门两县一个多月以来,前线指挥部跟着它们一路奔波,在实践中积累了不少保护、引导的经验,指挥部把它们总结出来后,以这些实践发生的地点为之命名。

例如,大象深夜经过大龙潭乡绿溪村下属的4个村民小组,当村民提前在村口投喂了足够的食物,大象就会吃掉这些东西然后平和地离开村庄。大象在爬山途中没吃饱,就让它们在村口吃饱,这样它们进了村子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是“绿溪经验”。

而“绿溪经验”之所以成功,还有一个重要的基础:村民都回到房子里的二层或以上,保持安静和灯光熄灭,让象群不被打扰地快速通过——这个办法是在之前十街乡的着母旧村民小组成功奏效的,因而被命名为“着母旧经验”。随着经验的不断累加,人们对如何与这群亚洲象打交道的信心,越来越足。

有时需要从不成功的尝试中吸取教训。比如之前象群经过玉溪市红塔区时,人们曾经给它们投喂了4吨的食物,结果发现大象吃得太饱后反而在原地不走了,似乎还在等着下一步投喂。这之后,指挥部在投喂量上就特别注意适度,既不让大象饿着,又不让它们撑着,而是让它们吃得刚刚好,接下来可以继续前行。

有时也需要一点“冒险”。比如专家出于安全考虑,让护象队在距离象群至少300米的地方投食。可是,现实中有时大象会注意不到这些食物。那么,把投食点稍微往前推进50米是不是可以呢?只要确保安全,同时可以让大象发现食物的概率增加一点,人们还是在小心尝试。

6月24日,象群刚刚进入富良棚乡的范围,处于南面的同属峨山县的塔甸镇以及更南面的新平县都派出各级各相关部门的工作人员来到前线指挥部,不仅坐下来学习经验,更跟着当地的各护象工作小队奔赴野外实际观察操作流程。当象群再往南移动到这两处地域时,当地的人们应对起来就心中有数了。

当象群在徘徊时,人们其实不是没有想过它们在当地长期停留的可能,并且已经为它们考察了一些可能的新栖息地。例如,十街乡的十街河流域,有水源有食物;但是森林较少,大象的活动区域不够。附近的绿汁江河谷区域,同样能保证水源和食物,而且有天然的地形屏障可以与人群分隔,然而同样是活动区域较小……目前看来,还是南面的普洱、西双版纳更适合它们的生存。

在人们的引导下开始南移后,象群曾经在易门县和峨山县之间迂回;经过富良棚乡南下进入塔甸镇后,它们又一度朝东北方向折返。指挥部的随队专家也无法下结论,没有人知道它们到底怎么想。

“对大象是要引导,但更重要的是保护。对于它们南移的路线,我们可以规划,但不能强迫。大象有时走得慢一点,迂回盘旋一点,我们就耐心一点,不可操之过急。”在指挥部的一次各级工作人员参加的沟通大会上,杨应勇向所有人强调。

他其实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将护象工作“常态化”。或许,在未来的长久一段时间里,这里的人们都要学着如何和行走着的野生亚洲象和谐相处、共生共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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