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云》剧照。
邬浪。
导演邬浪带着《雪云》主演出席电影节。 摄影/吴轶君
《雪云》海报。
“大家还是愿意为了好电影聚在一起,所以我常说:电影就是相信的力量。”
记者|阙政
很少有新导演像邬浪这样,执导的第一部电影就能入围戛纳、入围柏林,在全球久负盛誉的多个国际电影节上展示自己的处女作。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这部由上影节创投项目孵化的电影《雪云》回到上海,作为“一带一路”电影周的开幕片亮相,开启了它的国内首映。
时刻关注人
有的导演是科班出身,有的导演是半路出家,邬浪兼而有之。90后的他,大学里读的是雕塑专业,在读大学之前,并没有许多观影经验。他的电影之路,最初恰是始于对雕塑的思考:“做雕塑会应用到许多不同的材料,那么多材料可以在同一件作品的塑造过程中产生各自不同的含义——有一天我就想,如果材料是时间的话,会产生什么样的含义呢?我看到一位艺术家,他用水来做雕塑,把水倒在模具里,做成人的造型,再冻结成冰。这样几千个冰人放置在广场里,慢慢地,冰又重新化成水、蒸发、消失不见……刚开始接触电影创作的时候,我的影像也是颇具实验性质的,会关注一些创作本体的内容。”
大学毕业后,邬浪拜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周传基为师,开始了为期2年的电影语言系统学习。周传基是电影界赫赫有名的前辈、名师,师父领进门,给邬浪的第一感觉就是:老师非常地慷慨,“对我们这种电影小白,完全是不作保留的分享,知识体系、方法论之外,也分享他的人生经验。给我的感觉,不仅仅在教我们如何拍电影,更是教我们如何看待世界、展开对世界的求真探索——以我们自己的方式,而不是他的”。
他尤其记得,有一年接近年关时,他租的房子遭遇小偷行窃,相机、电脑,一切和学业有关的重要物件都丢了。过了好几天才想办法联系上导师,作业也欠下许多。但周老师接到电话,第一句话却是问他:你现在需要帮助吗?你把卡号给我,我给你转2万块钱,先渡过难关。
“如果要说周老师对我日后拍片的影响的话,我觉得首要的就是这一点:时刻关注人,关注人当下的困顿与抉择。”
《雪云》似乎见证了邬浪非科班时的思索与科班时的许诺:它是一部以时间为材料的电影,它在关注人,关注人们当下的困顿,也关注那些不被时间遗忘的生存痕迹。2019年,《雪云》入围上影节创投项目,荣获“评委会特别推荐项目”,由王家卫、沈暘、陈正道组成的创投评委会作出了这样的评价:“导演以人物和时间为载体,试图表现心理空间和现实空间错位的美感,为新的电影语言和美学的呈现,提供了想象空间。”
2021年,《雪云》短片入围了第74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短片单元;随后的2023年,《雪云》长片又叩开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的大门,入围了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奇遇”单元——“奇遇”单元设立于2020年,致力于挖掘具有独一无二的、突出电影语言的作品和导演,因而被认为是柏林国际电影节最具活力创新的单元。《雪云》实现了华语电影在这一单元“零”的突破。
一起被世界看到
短片长片双丰收,处女作就获得国际最重要的三大电影节其中之二的肯定,对新导演来说显然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尤其,在2019年短片送片出国之前,邬浪经历了一次低谷——他将《雪云》的短片送到国内某影展,却没有被选上——就更感觉像是坐了过山车一样。“那次失败好像燃起了我的斗志,重新剪辑了3个月,剪到14分59秒(戛纳短片竞赛上限15分钟),让法国的朋友帮我报名参赛。在收到电影节组委会确认入围邮件的那一刻,我身上好像有一根弦突然松下来——觉得这部短片,连同我自己,一起被戛纳打捞了上来。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挣扎,都被世界看到了。”
等到走上戛纳红毯的那一刻,他的雀跃已经化作平静。“更多的是对电影的敬畏之心,这种敬畏之心会不断夯实自己,将来要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和世界电影进行各种各样对话。反倒不太会去考虑下一部能不能在戛纳或者柏林获奖。”在红毯逗留的时候,他看到远远走来一个人,以为是安保催促自己快点走,就对他说:请稍等。过了一会儿看那人还在,沟通之后才发现,对方竟然是戛纳的选片总监Christian Jeune,把《雪云》决选入围的那位。他拉着邬浪介绍给戛纳电影节艺术总监福茂(Thierry Frémaux)认识,走出去几步后,Christian突然回头对他说:“你要记住你的短片是我选的”。那一刻,高山流水,两人内心都有一点点骄傲在弥漫。
晚宴时,Christian告诉了邬浪选择他的理由:“我在《雪云》里看到一种‘新’,它在用空间展现人物内心心理的变迁,让我印象深刻,这在中国电影里很少见。我期待看到你如何利用空间的变迁去展现时间的变化。”
《雪云》的故事发生在海南,表面上看,是一个关于烂尾楼的社会议题,但邬浪对它的表现,并不是讨伐式的二元对立,更多是一种人文关怀——人处在巨大的变迁中时,如何一寸一寸地去坚守内心的家园。2009年,18岁的邬浪来到海南读大学,从广东海安港,坐船抵达海口秀英港:“海南就像一块试验田,它的过去我没有参与,但我看到了过去某些时空海南的反差——这里曾有击鼓传花式的楼宇建造,但当地人的生活未必那么如意。我喜欢海南人的品性,他们不争不抢,淳朴地生活在当下,随遇而安。我们常常喜欢讨论未来,对现实视而不见。但事实是,更多的人其实活在当下。”
他曾经坐船去一个离岛,摆渡的船夫20多岁,不怎么讲话,皮肤晒得黝黑,常年的风吹使他的脖子上结起薄薄一层盐的晶体。船行到半路,海上大风将一个乘客的帽子吹到风中,转啊转,飞往一座桥——这座在建中的大桥,仅桥墩就有100多米高,是个庞然巨物。这种空间上巨大的反差,使得摆渡船小如一叶轻舟,船夫告诉他,大桥连接后,这艘摆渡船也就不复存在了。
这种即将消逝的和已然存在的时空并置,在他脑海里留下深刻印象,似乎所有人,都在面对这个永恒的议题。“那一幕,船夫就像是一块水中的石雕一样,立在水流之间。水流很急,但石头就定在那里。透过石头,我们能感受到周围流速的变化。”
那位船夫,让邬浪想到了李康生。几年后,他真的邀请到李康生出演《雪云》的男主角。再后来,女主角也确定了由李梦出演。若说两位演员有哪里相似,就是“他们站在那里,即使不说话的时候,脸上也有故事”。
和众多新导演的处女作一样,《雪云》从短片到成为长片并不容易,对初出茅庐的无名导演,业界持有普遍的怀疑。许多人卖房、借钱才筹拍人生中的第一部戏。类似的困难邬浪也遭遇过。他是幸运的,《雪云》的纯粹感染了业界资深电影人,也吸引了创投平台和国际电影节的关注。“大家还是愿意为了好电影聚在一起,所以我常说:电影就是相信的力量。”
拍摄进行得异常顺利,“老天爷都来帮我,想要拍风,起风了,想要拍雨,雨来了”——有一天回酒店的路上,车的右边狂风暴雨,左边艳阳高照,邬浪心想:我们这些人真是太幸福了,能聚在一起做这些事。
今年,他带着《雪云》回到上海,作为上影节“一带一路”电影周的嘉宾,出席圆桌论坛,与世界电影人共谈电影,用自己的过往经验,给更多年轻电影人启发。“我想我会谈论勇气。我希望有更多健康的机制可以帮助到需要帮助的年轻电影人,希望将来拍摄处女作不再需要卖房借钱。我会在今年的电影节创投单元,从新项目中选择一个,去助力它。”周传基老师传下来的星星之火,他要接着传递下去,“年轻导演不要给自己太多负担,对我来说,每一部电影,都是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