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4日 星期二
海上梨园吴声越调美美新篇
第27版:封面报道 2024-12-23

海上梨园吴声越调美美新篇

阙政

高博文(左)、陆锦花在演出。

李旭丹在城隍庙。

豫园商城海上梨园携手上海越剧院,于2024年寒假倾心打造“梨园越趣冬令营”,一场传统戏曲与豫园特色非遗体验深度融合的文化盛宴令人回味。

非遗艺术的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不是口头说说,也不是嘴上练练,是实打实地守正创新,让东方生活美学与时代接轨,让非遗艺术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双向奔赴。

记者|阙政

如果问京昆、越剧、评弹这样的传统非遗艺术,最吸引当代人的是什么,“东方生活美学”必定是原因之一。东方文化中的人从来都不是孤零零存在的,而是属于天地万物,与山水、花鸟、树木、器物同在——美是从生活中来,美要到生活中去。

一池水,一盏茶,一席书

一池碧水之中,一弯九曲桥畔,豫园的标志性建筑湖心亭翼然而立。两层建筑全为木结构,不用一根铁钉,都用竹楔连接,200多年来却从未重修过,尽现古代建筑工艺之奇妙。早在1855年,古亭已是茶楼,也是上海留存至今最古老的茶楼。

2023年,湖心亭重启“评弹专场”,名家高博文、陆锦花带着400多年历史的评弹艺术走进湖心亭,开启评弹长篇《珍珠塔》的精华版驻场演出。“踩在这座历史保护建筑的木楼梯上,嘎吱嘎吱响。”陆锦花还记得当时进入茶楼的奇妙感觉,“曲径通幽,哇,还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在古亭里演出,特别有江南水乡玲珑剔透的感觉,中国独有的民俗韵味,还没开始演已经觉得非常适合评弹艺术了。”

湖心亭茶楼二楼的演出现场,席开50余座,演出招牌不是电子屏,而是传统的戏牌;座椅特别选用了古意绵延的桌帷椅披;观众和演员的距离被无限拉近,台上一桌二椅,台下更仿佛伸手就会被演员拉进评弹故事里的世界……在小巧玲珑的茶室里听评弹,很聚气,很沉浸。

一般的演出舞台,通常是封闭式的,而湖心亭茶楼的书场,却是开放的——这种开放既是空间意义上的,也是心理意义上的:雕花镂空窗棂边,听众凝神细听;而乐声与人声早已穿透茶楼,传到了闲逛豫园的更多游客耳中。“湖心亭茶楼的听众和普通场子不同。”陆锦花说,“他们不但是冲着评弹、冲着演员而来,也是冲着豫园而来——三者有机统一,有豫园这个传统文化的重要IP加持,才能共同成就一场终生难忘的演出。”

景在亭中,亭在景中,这一方小小的古亭,却能让“评弹”两个字所代表的非遗文化传得更远更长。在湖心亭茶楼,陆锦花选择与自己的老搭档高博文团长合演最拿手的长篇评弹《珍珠塔》:“开始之前,先和观众聊聊天。这么近的距离,大家就像朋友聚会,有种充满人间烟火的亲切感。有的年轻人他可能没有接触过苏州评弹,一句话也听不懂,但是因为喜欢豫园,喜欢这里的氛围,一来就是好几次,我都认得出他们了。还有的老听众,知道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来过这里,还会预订好‘女王专座’。朋友们带着不同的初衷聚到此地,可能是他接触评弹的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这就要看我们能不能把评弹艺术的魅力展现出来。”

如果说评弹是江南水乡的牵肠挂肚,那么京剧又是老北京人的精气神。无独有偶,北京东城区里也有一个像湖心亭茶楼那样古老的戏台:长安大戏院。它的历史可以追溯至1937年,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等大师都曾在长安大戏院演出。迁入如今的东长安街北侧后,长安大戏院古典民族建筑风格与现代建筑艺术完美结合的外观,和它内里不间断上演的京剧名戏《龙凤呈祥》《凤还巢》《锁麟囊》《金龟记》……仍吸引着一波又一波的新知旧雨前来。

1913年,梅兰芳大师首度赴沪演出,艺惊四座,令他得到了“寰球第一青衣”的美誉。戏剧大师齐如山评说:“到上海唱红了,才是真红。”而今,北京东城区的青年京剧演员们也时常来上海交流演出,共同见证由梅大师传承而来的京沪文化交流。

海上梨园就在历史转角处

离湖心亭不远处,豫园和丰楼的“海上梨园”里,青年越剧演员李旭丹正在献演《闺·SHOW》越剧演唱会。《客从远方来》《红楼梦·焚稿》《梁祝·十八相送》《迢迢牵牛星》……传统名曲的崭新创编引得高朋满座。

“海上梨园”堪称城隍庙最佳观景台——2015年,豫园股份对“海上梨园”升级改造,立志于打造成为上海文化会客厅。月明星稀之夜,步入梨园外的连廊露台,古意悠悠的是城隍庙的飞檐灯影,现代气息的是远望入眼帘的陆家嘴金融区高楼大厦。这里被称为“历史的转角”绝非浪得虚名,凭阑临风处,恍如隔世。

在此情此景中上演越剧艺术擅长的才子佳人戏,不免又令人多入戏几分。《闺·SHOW》是以时代性来包装传统曲,李旭丹起初还有点担心一个人唱整场会不会乏味——当时她的恩师、越剧名家王文娟老师尚在世,王老师出了个好点子:你在台上变装吧!

以往,李旭丹也有在越剧舞台上“抢装”的经历,但“抢装”按照惯例也总有三四分钟的垫场戏帮忙——这回她可是要在台上直接变装,而且从林黛玉变到甄嬛,再从甄嬛变到春香,不仅人物服装发饰殊为不同,性格和心理状态更是天差地别。李旭丹“外变内也变”,她请来越剧团的服装老师上台饰演“侍女”角色,方便当场“抢装”——舞台成了戏中角色的“闺房”,也暗中呼应了《闺·SHOW》的演出主题。效果一出,观众特别喜欢。

“海上梨园”和湖心亭茶楼相似,也带有茶座设计。观众围坐于一方八仙桌旁,自斟自饮,品啜香茗,举头欣赏近在咫尺的非遗艺术,低头品味东方传统美学带来的心灵回甘。

演员也非常乐于与观众建立更多的互动交流。“海上梨园”版越剧《西厢记》结尾处,张生与崔莺莺喜结连理,红娘蹦蹦跳跳上台贺喜,手捧的一篮子喜糖不仅发给好事将成的一对新人,还发到台下观众手中,大家沾沾喜气。李旭丹的《闺·SHOW》也特意呼应中国传统佳节,有“七夕场”,有“跨年场”,她还自己用毛笔抄写了《心经》,作为幸运观众的礼物送出。

在这样彼此亲近的演出空间,演员的一颦一笑,每一滴眼泪,甚至每一次眼睫毛的细微震颤,都会被观众看到。“年轻观众特别注重表演细节,他们会发现我每一个细微、即兴的表演,还会捕捉下来,单独剪辑了发到社交平台,几乎是‘贴脸’看戏。”

这种近距离的交流,会给演员带来一定压力。李旭丹有一次演出时,眼泪流到嘴边,滴湿了耳麦设备,台上突然失声了!她吓得赶紧收回情绪,眼泪也不敢再流。“新时代碰到新问题了。”后来再遇到这样的哭戏,她甚至练就了“只有一只眼睛流泪”的“绝技”。怎么可能练就这种技法?李旭丹笑说:“只要你试过在台上突然无声那一刻的崩溃感。”

但观众“贴脸”看戏,给演员带来最大的还是动力。《红楼梦·葬花》选段中,黛玉有一句“我道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原本是讲完就走,但李旭丹读过原著后,觉得这里黛玉自己也舍不得这样说宝玉,在演出时,话到此处就加上了一个捂嘴的动作。一个微小的改动,却很快就被观众发现了,还给她的微博留言,说很喜欢这个处理,把宝黛的感情很好地传递出来了。“年轻观众各方面修养很高,他们喜欢读传统名著,会‘拿着放大镜’看戏,我的头饰、唱腔若有点变化,观众立马就能感受得到,这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感——我们传统艺术不是在自嗨,是真的有知音,而且越来越多。”

闲看山水,静待花开

中国人会以“温润如玉”来形容君子,以“金兰之交”比喻友情,以“金玉良缘”比拟爱情。一些东方代表性的传统器物上,更是集中凝结了东方生活美学的审美观念和价值。好比评弹《珍珠塔》中的灵魂器物“珍珠塔”,珍贵的传家之宝,珠光四射,随着食盒的轻启,被主人公陈翠娥赠予方卿,助其渡过人生难关,共同见证人情比珠宝的华光更耀眼。

又比如越剧舞台上的团扇,李旭丹习惯在自己演出时“包办”道具:团扇都由她亲自作画,工笔花鸟,蝶舞兰间,喜上眉梢,在在都是东方美学意境的经典画面。在演出越剧《追鱼》时,她头戴一枚点翠凤簪,那是恩师王文娟老师亲赠的宝贝,有别于现代工业流水线产物,凤凰的造型灵动飘逸。演出过后,她惊讶地发现,居然有观众不仅发现了这枚凤簪之美,还在尝试复刻——从画稿、雕刻铁片开始,以烧蓝替代点翠工艺,做出来的成品居然也颇有几分相似!

这些年来,随着文化自信、文化崛起带来传统文化的回归,我们对于传统文化的接受度和喜爱度越来越高,尤其是年轻人群体中“非遗热”“国潮热”和“节庆风”蔚然兴起。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越来越具象化,越来越与日常生活与时下潮流相融合。

“前些年,有粉丝穿着汉服来看我演出,还会显得有点另类。现在大家都习以为常了,还会觉得很自豪。”李旭丹说,“尤其那些海外粉丝,思乡之情在异国他乡愈加浓烈,还会自己做同款戏服以解思乡之情。”在抖音搜索“李旭丹”,一下子会跳出来很多“同款”,比如“李旭丹《追鱼》同款戏服”“李旭丹《甄嬛》同款戏服”“李旭丹《红楼梦》同款戏服”……大家已不满足于在台下观赏,还要亲身cosplay,自己也成为锦屏中人。

新的星球上,要有新的创造

“如果说老祖宗传下来的是加减乘除,那么后辈艺人就应该在数学的基础之上,继续创造科学的突破,而不是永远展示这些加减乘除。”在陆锦花看来,非遗艺术想要真正获得新时代的发展,每一位从艺者都要发挥出自己的所长,万不可只吃老本。

她自己就做过很多次“吃螃蟹的人”——陆锦花曾做过中国第一张爵士评弹专辑《腔调》,她还曾把评弹和音乐剧相结合,找来老外乐队演出,前些年被媒体大范围报道的评弹版《泰坦尼克号》:《杰克And露丝》,也是陆锦花的创造。

好莱坞史诗级灾难爱情片《泰坦尼克号》也可以被改编成江南水乡余音袅袅的评弹,这让人对评弹题材的宽泛程度刮目相看。评弹讲究“说、噱、弹、唱、演”,而陆锦花改编《杰克And露丝》,抽取了杰克和罗丝在甲板上的爱情前因:没落贵族罗丝不愿意嫁给毫无感情基础的贵族,想要跳海自尽,被穷小子杰克救了下来。在编排过程中,还将电影翻译版本的“罗丝”改为“露丝”以适合吴语演出。“我想要讲清楚这里头的人心人情,评弹的特长就是不但讲故事,还能跳出故事去剖析人心人情,这样一来,说、噱、弹、唱、演都在里面了。”

在短视频流行的时代,陆锦花也热烈拥抱网络直播。在她看来,这是很多传统非遗艺人能够不受演出空间限制、尽情展示自己的舞台。2020年时,陆锦花将《声声慢》改编为苏州评弹版,发布到网络后,传唱度极高,引起竞相模仿,很多人因为这个作品爱上了评弹,对吴侬软语的江南充满了向往,苏州文旅也因此大火一把。

“网络就像一个全新的星球,现在的非遗艺人不能只有一张身份证,在新的星球上也要有自己的名字。酒香也怕巷子深,有更多人出现在新的星球上,就能吸引更多的观众,剧场的人慢慢也会变多——一部作品带火一个剧种,乃至带火一座城市的文旅,这都是今时今日很常见的事。”陆锦花说,“何为国风,何来国潮?整个非遗文化圈是相互影响、共同起作用的。如果说非遗艺术是珍稀保护动物,那我们的职责就是让珍稀动物被更多人看见,去到更广阔的天地。”

对此,李旭丹亦有同感。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尝试突破越剧原有的经典,最为出圈的作品莫过于越剧《甄嬛》,演足100多场,完全市场化,在首映14年后,最近再度重演全本,依旧一票难求。连《甄嬛传》原著作者流潋紫都说,“甄嬛嫁了个好人家”。

越剧《甄嬛》从舞美、服饰、灯光到唱腔,都打破了传统模式。年轻观众也许更多关注舞美服饰,而资深越剧迷更能体会唱腔中的含金量。“《甄嬛传》小说里有很多人物,性格差异大,气质区别也很明显,因此正好适合越剧的不同流派。”李旭丹解释说,“上海越剧艺术传习所汇聚了特别多的流派,所以我们驾驭群戏也更有把握。”

流潋紫看完演出后,一连写了两篇文章赞叹。“舞台设计古朴、厚重、华丽,黑中带金,沉厚古雅中暗示了人物的命运,同时以二层楼台的设计,让布景千变万化,随故事中人与情节相互辉映。最让我欣喜的是人物造型取汉唐风骨的华丽大气,衣饰取色各是人物性格的代表。我从未见过这样美的灯光舞美设计,这样美且新颖的绣衣华彩,随着人物的性格变化,衣饰也随之变化,我是恨不得将甄嬛与华贵妃的行头一套套穿上试一遍才满足。”她写道,“更何况这越剧《甄嬛》除却一个个性格鲜明的人物,一开口就是惊艳全场,是越剧种种流派在越剧《甄嬛》中的一场盛宴:旦角的王派、傅派、袁派、金派、吕派,小生的徐派、范派、陆派……”她还亲自穿上戏服,与李旭丹合影一辑剧照,过了一把笔下人物的瘾。

非遗艺术的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不是口头说说,也不是嘴上练练,是实打实地守正创新,让东方生活美学与时代接轨,让非遗艺术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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