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4日 星期二
白先勇:昆曲复兴,我壮心不已
第65版:文化 2024-12-23

白先勇:昆曲复兴,我壮心不已

王悦阳

上图:一往情深杜丽娘。

扫码观看独家精彩视频

上图:杜丽娘与柳梦梅相思终不负。

右图:《牡丹亭》是汤显祖的扛鼎之作,这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舞台上表演,是一个极美的爱情故事。

左图:一流的舞美设计和服装设计。

下图:2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已演出超过540场,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

上图:“我宁愿醉死在《牡丹亭》里,永远也不要醒过来。”《牡丹亭》中情与美的普世价值感动人心。

上图:白先勇表示,要向青春版《牡丹亭》演员拍手喝彩,感谢他们的辛劳。

下图:对于昆曲的未来,白先勇和有识之士们还有好多期待和愿景。

台上是20年如故的“原班人马”,台下是热情洋溢的年轻观众,文化传承的脉搏于此共振,昆曲发展的生机春意盎然。整整20年,青春版《牡丹亭》推动昆曲复兴的背后,作为戏曲守正创新的一个典型案例,青春版《牡丹亭》在昆剧演出史上有着深远影响。面对褒扬,白先勇却始终不满足,笑称:“对于昆曲复兴,想做、要做的还有很多,我依旧壮心不已!”

记者|王悦阳 摄影|许培鸿

石头城下,玄武湖畔,秋意露华浓,雅韵绕南雍。尽管已是初冬时节,又逢降温,87岁高龄的当代华文文学大家白先勇依旧兴致勃勃地从台北来到南京,开启一场“昆曲回家”之旅。

深夜抵达酒店,耄耋之年的白先勇丝毫不觉疲惫,品尝着主办方南京大学精心安排的夜宵,从鸭血粉丝汤到松子烤鸭烧麦,味觉的记忆忽然打开,“我跟南京有特殊的缘分,1945年我到南京来,第一餐就是在秦淮河边的马祥兴吃饭,记忆深刻”。当得知自己入住的房间能看到不远处的玄武湖,白先勇又来了兴致:“1945年到1946年,我就住在大悲巷雍园1号,虽然时间不长,可是中山陵、雨花台、明孝陵、秦淮河等地,给我留下的印象都是很深的。特别是玄武湖,小时候我在那里划船,记忆里满湖的荷花,美极了!谁能想到一眨眼的工夫,这已经是79年前的事了......所以你看我的小说,和昆曲、和秦淮河都是有关系的,和我小时候在南京居住过的经历也是有关系的。”今夕何夕,感慨良多,白先勇坦言,自己一辈子的写作过程,就是和文学、昆曲结缘的过程。

“南京是个千年古都,多少朝代定都在这里,所谓六朝金粉,坐落的古迹特别多。走在这座城市里,不管是历史、文化还是各个方面,它都给人一种深深扎根的感觉。”重回南京,白先勇不仅没有近乡情怯,反倒心绪极高,还把这里定为自己策划并担任总制作人的青春版昆剧《牡丹亭》首演20周年庆演的最后一站。

整整一周的时间,白先勇每天的安排满满当当,接受各路媒体采访、为读者签名、出席先锋书店举办的新书《牡丹花开二十年》读者见面会,赴南京大学为师生带来“青春版《牡丹亭》‘西游记’”主题讲座,并受聘为南京大学杰出客座教授,还要去东南大学观看“校园传承版”《牡丹亭》排演,又与吴新雷、姚继焜、周秦、叶长海等久违的老朋友欢聚一堂,共话牡丹情缘......耄耋之年,每天从下午忙到半夜,却丝毫不见疲惫,所到之处,无不刮起一股“白氏旋风”,让人感叹白先勇在当代文坛无可撼动的地位与巨大的文化影响力。重中之重无疑是连续三天的演出,近千人的剧场坐得满满当当,距离上一次青春版《牡丹亭》来南京,已相隔整整19年。“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当昆曲悠扬的曲声响起,青春版《牡丹亭》以其青春气息裹挟着昆曲典雅的文化与美学魅力,斩获了众多年轻人的青睐。杜丽娘与柳梦梅超越生死的爱情故事,通过清丽婉转的声腔和蕴藉深远的唱词,通过演员们尽显成熟的演出,穿梭过廿载时光,与当年犹含青涩的首演遥遥相应。此时此刻,古老的昆曲与年轻的心灵相遇,经典动人的爱情故事,古典雅致的曲词,令观众如醉如痴。

台上是20年如故的“原班人马”,台下是热情洋溢的年轻观众,文化传承的脉搏于此共振,昆曲发展的生机春意盎然。整整20年,青春版《牡丹亭》推动昆曲复兴的背后,作为戏曲守正创新的一个典型案例,青春版《牡丹亭》在昆剧演出史上有着深远影响。面对褒扬,白先勇却始终不满足,笑称:“对于昆曲复兴,想做、要做的还有很多,我依旧壮心不已!”

起心动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记忆来到1945年的秋天,抗战胜利后的上海美琪大戏院。蓄须明志多年未曾登台的京昆艺术大师梅兰芳带着万众期盼,回到心爱的戏曲舞台,与著名昆剧表演艺术家俞振飞先生连演几天昆曲,从《游园惊梦》到《断桥》,丝竹管弦,水磨声声,一时间,万人空巷,票价最高竟要炒到一根“小黄鱼”(金条)换一张的盛况。而就在氍毹间的流连婉转之处,那悠扬的笛声,竟不自觉地进入了一位八岁孩童敏感、细腻且多情的内心。他,就是日后享誉华语文坛的著名小说家白先勇。

整整79年过去了,岁月荏苒,几度沧桑歌未歇,“我的一生到过很多地方,祖国各地包括台港澳,东方西方……总在寻寻觅觅自己的家乡究竟在何处,最后我发现,原来心中永远的根,就是古老而伟大的中华文化”。毋庸置疑,白先勇是当代最富盛名的华文文学家之一。但这20年来,他却把最大的关注投入到了昆曲艺术之中。于昆曲,白先勇有一生难忘的情缘,小时候在心中埋下的种子,历经岁月更迭,走过天南海北,最终生根、发芽,开出了一朵别样绚丽的花。

如果说童年与昆曲的偶遇是一段美丽的传奇,那么到了1988年,首次回到祖国大陆讲学的白先勇,在上海再度看到上海昆剧团艺术家华文漪、蔡正仁主演的全本《长生殿》,在南京看到了江苏省昆剧院艺术家张继青演出的拿手好戏《惊梦》《寻梦》《痴梦》,那久违的激动与唤醒记忆深处的感动,更将昆曲与白先勇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从小说《游园惊梦》对于昆曲写意抒情的意境追求与西方意识流手法在文字间的完美融合,再到《游园惊梦》被搬上话剧舞台,由卢燕、华文漪两代杰出艺术家成功演绎出不同版本的昆曲名伶蓝田玉,再到将全本昆剧《牡丹亭》带到台湾……自幼与昆曲结下不解之缘的白先勇一发不可收,他曾坦言:“昆曲无他,得一‘美’字,词藻美、舞蹈美、音乐美、人情美,是中国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是中国古典文化高度发达的产物,是世界级的艺术,我们所有人都要好好珍惜它。”

20多年前,眼见昆曲艺术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榜首,却仍止不住凋零与式微,演员、观众与演出形式都逐渐老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与信心,白先勇硬是放下了手头构思多年的创作,带着强烈的文化责任感,振臂一呼、四处奔走,组成一支坚强的创作队伍——除了敦请昆曲“继”字辈、昆大班、浙江“世”字辈等国宝级艺术家们亲身传承、培训出一批苏州昆剧院“小兰花班”的年轻演员之外,更通过一出青春版《牡丹亭》,让昆曲由内而外真正青春“还魂”,重放亮丽光采。

《新民周刊》:这些年与您接触久了,每每说起您与昆曲的缘分,听见您说的最多的总是这两个词——“起心动念”和“天意垂成”。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与机缘,让您整整20年依旧割舍不下与昆曲的情感?

白先勇:我自己并非昆曲界人,因缘际会,却让我闯入了这个圈子里,好像陡然间踏入了大观园,只见得姹紫嫣红开遍,从此迷上昆曲。可以说,我与昆曲结了一辈子的缘,第一次接触昆曲就好像冥冥中有一条情索把我跟昆曲绑在一起,分不开来了。其实我那时才9岁,什么也不懂,可是不知为什么,《游园》里那段【皂罗袍】的曲牌音乐却像一张78转的唱片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我一听到那段美得凄凉的昆曲,就不由得怦然心动。那么多年过去了,与昆曲结缘越深,越感觉到,这样了不起的艺术一定不能任由其衰微下去,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动心起念”,隐隐间我已起了扶持昆曲兴灭继绝的念头。

2000年,我在圣芭芭拉家中心脏病发,命悬一线,幸亏紧急开刀,得以存活,后来我在给朋友的信上写道:“上天留我下来,或许还有事情要我完成,比如说昆曲复兴大业未竟,尚待努力。”其实那时候我对如何复兴昆曲还完全没谱,可是在生死交关的时刻,我一心悬念的竟还是昆曲。

《新民周刊》:2001年,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首批“人类口述及非物质文化遗产”榜首,但那时候,昆曲界的整体生存状态并不乐观,或许这也正是您动心起念来促成昆曲复兴事业的一大原因。

白先勇:的确。昆曲是我们明清时代最高的文化成就之一,在我看来,它在文化意义上跟商周的青铜器、秦俑、宋朝的汝窑瓷器和山水画是同等的。自从世界最高的文化机构评定了昆曲的地位,昆曲就不仅是属于中国,它更是全人类的。回溯20多年前,我记得当时虽然各地频有昆曲演出,但一直没有一飞冲天欣欣向荣的势头,青年观众对昆曲还是冷漠无感。特别是进入21世纪后,昆曲又有式微下坠的危机,第一线的大师已届退休年龄,演员接班有断层的危险;而观众老化,表演方式、舞台美学都过于陈旧,昆曲的处境的确艰难,关心昆曲前途的有心人士莫不忧心忡忡,总在设法要抢救昆曲。

对我来讲,如何把我们的年轻人再召唤回戏院里,来欣赏我们最美的表演艺术,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同时对很多人都是一个挑战。那时候我跟一群有心人一起发出倡议,他们都是艺术界、戏曲界、文化界对于中国文化非常希望,立志要做贡献的人。大约是2003年到2004年左右,我振臂一呼,把祖国大陆及港澳台的创作团队都集合起来,他们几乎都是在当时成就最高的艺术家,我把他们集合起来,花了一年的时间,打造出来青春版《牡丹亭》。

《新民周刊》:为什么会选择《牡丹亭》来做复兴昆曲的尝试?

白先勇:之所以会选择《牡丹亭》,第一,它是汤显祖的扛鼎之作,是最好的作品。第二,这几个世纪以来,《牡丹亭》一直是在舞台上表演的曲目。第三,它是一个极美的爱情故事,表现的是非凡的情感,它是挚情,深刻,爱得死去活来的一个悲喜剧。我想这个戏的故事那么美,汤显祖的词那么美,而且它已经证明了,世世代代都有那么多人喜欢。我考虑的是怎么把它打造出来,怎么把这场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戏搬到现代舞台上去,适合现代舞台的同时,又不能折损它的风雅与传统,利用科技加入更加现代的元素,让已经习惯于现代视觉美学的观众爱上这场戏,把年轻观众召回来剧场。

《新民周刊》:在您看来,何谓“青春版”?

白先勇:我把这部戏定名为“青春版”,其实也就象征着昆曲生命,青春永存。第一,《牡丹亭》是一部歌颂青春,歌颂爱情,歌颂生命的剧。第二,我打破传统,起用了年轻的演员,让他们出演如此经典的一出戏,昆曲这么美,演员也要美。从前的演员是色艺双全的,色还放在艺前面,所以眼睛要看着美。九个钟头就讲一出爱情戏,角色不美怎么行。昆曲就两个字,一个美,一个情,要以最美的形式,表现最深刻的爱情。与此同时,演员传承是当务之急,制作一部经典大戏,培养一批青年演员接班,将大师们的艺术绝活赶紧传承下来。然后,以青年演员吸引青年观众,尤其是高校学生,没有青年观众,一种表演艺术不会有前途。

所以我亲自组织了剧本整理小组,非常谨慎地对待汤显祖的文本,坚持“只删不改”的原则,同时兼顾案头和场上,剧情的铺排,文武场的冷热,力求原汁原味,正宗正统。又花了一年的时间,请昆曲大师张继青、汪世瑜两位老师来训练年轻演员,磨了一年。还请了最一流的舞美设计师和服装设计师把现代元素很谨慎地结合到我们的戏里头。我们制作了一出既传统又现代的昆曲,我提出的一个原则是,我们尊重古典,但不因循古典,我们利用现代,但不滥用现代。要在古典的基础上面,把现代的元素很谨慎地融入进去。首先要保持住汤显祖创作时的精神,还要让这部作品在21世纪的舞台上重放光芒。我们要很敬畏昆曲,它是“百戏之祖”,不能随便瞎改动甚至推翻,但是你可以适当地创新。但创新的时候要极小心,极谦卑。昆曲是一种精美到了极致的艺术,它非常脆弱的,就好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你不好对它“大刀阔斧”试图改变,只能是精修,微调,要很小心谨慎,充满敬畏之心。

天意垂成

2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已演出超过540场,足迹遍布祖国大江南北,苏州昆剧院的一批优秀青年演员们唱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走进各大剧场、高校,不光在祖国各地包括台港澳,甚至在美国、英国、希腊、新加坡等地,都留下了汤显祖玉茗堂前“白牡丹”瑰丽多姿的身影,吸引无数观众,从跨入剧场的那一刻爱上了昆曲,爱上了传统文化。

与此同时,从青春版《牡丹亭》到新版《玉簪记》,乃至近年推出的新版《白罗衫》与《义侠记》《红娘》《铁冠图》《占花魁》……白先勇担任制作的昆曲剧目佳作迭出,不仅培养锻炼了一批昆曲舞台上的中坚力量,也影响并吸引了大量青年观众。2009年,经白先勇倡议与推动,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与台湾大学正式开设了昆曲课程,至今为止已有十余年。几乎每个学期,白先勇都要亲自去高校上课,并邀请最一流的昆曲大师和学者为学生讲学,还把苏州昆剧院的演员找去课堂示范,借由示范演出及推广课程,将昆曲艺术渗透到年轻一代的生活中,拥有600年历史的昆曲艺术成为当今最受年轻人,特别是高校学生欢迎与喜爱的戏曲剧种……昆曲宛如白先勇的青春梦,伴随着他走过自己的晚晴岁月。

2017年,北京大学昆曲传承与研究中心主办制作“校园传承版《牡丹亭》”,吸引了首都十多家高校青年学子,从观众到演员,学习、传承、演出青春版《牡丹亭》,并于2018年首次公演,得到热烈回响,随后又在上海、天津、南京、苏州、抚州、香港、高雄等地巡演。2024年,东南大学再启新章,全新一轮的“校园版”又一次启航,并计划在明年首演……至此,由白先勇所开启的“昆曲复兴传奇”,又迈入了一个新的传承与里程碑。

“把昆曲带进校园的策略成功了,我们培养了一大群年轻观众,现在看昆曲的主要观众是20到40岁。”说起20年来的普及、传承昆曲之路,白先勇走得艰辛、曲折却又快乐、充实。正所谓“多情人不老”,这情,正是最美好的传统艺术与民族文化。时至今日,昆曲命运已不同于当时,原本的“则见风月暗消磨”,已转为“惊春谁似我”。这两句是汤显祖写给男主角柳梦梅的词,此处却可以借指昆曲在当代的由衰转兴,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昆曲真正做到了“月落重生灯再红”。而对于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成就,白先勇总喜欢用“天意垂成”四个字来形容。

《新民周刊》:您曾跟我说过:“我的职业是作家,文学是我安身立命之本。其实我只要在家好好写作就好了,何必去做这些繁琐之事呢?关键还是因为对昆曲的爱,因为这件事情,值得我去做。”事实上,制作一部优秀的戏曲艺术作品,需要一个极为庞大的制作团队,不光是艺术上的问题,更有经费、演出、交际、票房、宣传、接待、应酬等诸多杂事。多年以来您给人的印象始终是独善其身,一派谦谦君子之风,为了昆曲去做这些“与人打交道”的事并不是您所擅长的,但为了昆曲,您却心甘情愿地去做了。甚至在一些场合,即使被人打击、受到冷落,您也不会口出恶言,永远是温煦定坐,无改颜色。这份涵养与素质,真可谓荣辱不惊,这些往事我都历历在目。

白先勇:你是一路过来的见证者,我们的艰辛曲折你都知道。自2004年青春版《牡丹亭》首演以来,我领着这个团队南征北讨,从台北、香港到苏州、杭州、北京、上海,祖国大陆及港澳台几个重要城市一路演下来,之后又有声势浩大的美国巡演,英国巡演,希腊演出的成功,有了昆曲进高校的成绩......我觉得自己像个草台班的班主领着一群青年演员跑码头、闯江湖,大概是我前世欠他们的!那么多年来我跟我的助理秘书郑幸燕一同打拼,我自喻是个光杆司令带着一个小兵直往前冲。有一次,在南大遇到一个学生,讥讽我是唐吉诃德,做的事情很“悲壮”,没想到我非但不生气,还笑着说,我是唐吉诃德,那么郑幸燕便是桑丘了。我执着长矛,主随二人直往风车刺去......人们总说,看戏的是疯子,演戏的是傻子,大概疯、痴、傻都集中在我身上了,有朋友说最疯、最痴、最傻的都是我白先勇,大概没错的,哈哈哈。

《新民周刊》:2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不仅在海内外引起轰动,最关键的无疑是将昆曲引入校园,在学生中普及传统经典艺术,一路行来,筚路蓝缕,虽艰辛却值得。

白先勇:“昆曲进校园”是我们推广昆曲的核心策略,一种表演艺术不能吸引青年观众,就没有未来前途。昆曲文本文雅,唱词皆是诗句,观众需有一定文化水平才能欣赏。于是现代高校学生便是我们最需培养的观众了。2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五进北京大学,还去过南开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等等,所到之处无不引起轰动,有一位北大学生在网上评论:“我宁愿醉死在《牡丹亭》里,永远也不要醒过来。”我想,青春版《牡丹亭》能引起如此大的回响,意义非凡。一个600年历史的剧种,一出400年的剧目,能够穿越时间,勾引起现代青年这样热烈反应,可见得昆曲艺术本身美学之高、魅力之大,《牡丹亭》中情与美的普世价值之感动人心。

这些年来,我默察校园巡演造成的轰动效应,得出一些结论:这出戏之所以如此打动高校学生,固然由于昆曲本身美学高妙,《牡丹亭》故事动人,但时机也是一个重要因素。21世纪初改革开放已经历数十年,中国经济起飞,社会安定下来,同时西方文化大量闯入中国,中国文化正来到了十字路口,这批在安定环境成长的青年学子也正在寻找自己的文化认同,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内心的文化构成到底是什么,这些高校学生不禁疑惑。中国传统文化自19世纪衰落以后,20世纪也没有起色,我们民族的文化认同是混乱的。青春版《牡丹亭》突然出现在这些青年学子的眼前,鲁殿灵光,让他们猛然发觉原来自己的传统文化竟然有这样精美的艺术,这样动人的情感,所以才如此反应热烈,我觉得这是一种集体的文化觉醒,向中华传统文化的皈依。

有鉴于昆曲这种古老传统艺术经过打磨注入现代精神后,能在21世纪的舞台上大放光芒,也启发我反省深思,我们衰落已久的中国传统文化有没有可能在21世纪启动一场“文艺复兴”?要知道,英国的“文艺复兴”也是由莎士比亚的戏剧领头的呢。欧洲的“文艺复兴”孕育于古希腊罗马文化,中国未来的“文艺复兴”也必然起源于我们自己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因此,我希望昆曲复兴能先种下一枚火种。

《新民周刊》:自从您倡导昆曲进高校后,许多大学对昆曲艺术的传播与传承都逐渐重视起来。特别是“校园传承版《牡丹亭》”的应运而生,更是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白先勇:的确。我观看校园传承版,深为感动,台上的学生演员是那么年轻,才二十出头,他们身上洋溢出来的青春活力,感染了所有的观众,他们也许青涩,唱腔台步有时也许还不到位,可是这无伤大雅,他们在台上演得如此认真,士气高昂,把汤显祖的爱情神话演绎得如此纯真、唯美,这就是学生演员最动人的地方。这些北京高校的青年学生在台上表演时,脸上绽发出一种遮掩不住的骄傲、自信、喜悦,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正在表演一种高难度有“百戏之祖”之称的昆曲,他们正在传承中国文化中的瑰宝,他们沉醉在纯粹的中国美学中,他们在以中国含蓄的方式来传递中国人的“情”。我感到,当代大学生已有了文化的觉悟,产生了复兴中国文化的使命感。

《新民周刊》:20年来,青春版《牡丹亭》到各地校园公益演出,又从祖国的大江南北一直商业巡演到海外,无不引起巨大反响。对此,您总喜欢用“天意垂成”来形容,这是为什么?

白先勇:无论是商业巡演还是进高校的公益演出,戏团动辄七八十人,交通食宿就是一大笔费用。特别是演员收入菲薄,演出劳累,绝对不能亏待他们,多少也要凑出一笔演出费给他们。钱从哪里来呢?又只好去募款,我这样“奋不顾身”为了推广昆曲东奔西跑,却也感动了不少朋友及企业家。其实大家心中都有一股文化使命感的,中华传统文化衰落已久,这是我们整个民族的隐痛。昆曲复兴运动恰恰给了大家一个寄望,所以大力支持。

20年来,每每遇到种种曲折困难,老天总是特别眷顾,会在最艰难的时刻派下“天兵天将”来帮忙化解困难,这就是“天意垂成”。我粗粗算了一下,这些年我们在推广昆曲复兴的花费大概超过5000万元人民币,这样庞大的一笔经费,全靠许多企业家无私无条件的奉献资助。当这些企业家看到我们如此努力在推动昆曲复兴,对我们投下了信任一票,帮助我们渡过重重难关,如果没有这些企业家的大力扶持,我们的昆曲复兴运动寸步难行,他们的善心诚意,令我深深感动。我一直觉得有一只命运的大手推着我往昆曲复兴路上一步一步走去,青春版《牡丹亭》能够走到现在,20年来开花结果,绝对是天意垂成,是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条件的结合,让这场昆曲复兴运动生生不息。这群“昆曲大义工”对青春版《牡丹亭》的热爱,20年不衰令人感动。与此同时,我为了青春版《牡丹亭》,一辈子的人情支票开得精光,哈哈。

但说实话,我对此无怨无悔,我总是说,昆曲复兴是靠大家共同促成的,昆曲不光有我,更需要很多很多义工。说得好听点,这是文化使命感,其实是不知天高地厚,就这么闯入了本来不属于我的世界……与昆曲紧紧捆绑近20年的时间,我想,我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从作家变成了大众媒体上的昆曲“布道者”,无论在哪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讲,昆曲有多美,直到大家相信我——昆曲是我们民族最美的瑰宝。

壮心不已

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青春版《牡丹亭》演出20年,超过500场,观众百万人,其中六成是年轻人,且以高校学生为主,令昆曲戏迷年龄普降30岁。正如国务院台办发言人朱凤莲所说的那样:“历经20载,这部两岸文化戏曲精英共同打造的昆剧经典‘青春’依旧,深受两岸同胞喜爱,在两岸青年观众中有强大的吸引力,彰显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历久弥新的生命力。希望两岸文化业者携手为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推动其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作出更大贡献。”

“我是念外文系的,又在美国教了几十年的书。当我回头看,很要紧的一点就是,青年人先要有自己的文化根基。我们欣赏和学习西方文化,但不能抛掉自己的,否则怎么可能知己知彼?中华文化绵延几千年,它的灿烂、它的艺术价值,应该好好去梳理、重新评估。”尽管青春版《牡丹亭》的文化影响力是巨大的,但在白先勇看来,昆曲复兴未来的道路依旧漫长。“20年来尽管我们累计有了近百万观众,但是昆曲是很脆弱的,传承不易,如何保持良好的局面?我一个人的影响到底有限,这是要更多的文化人,还要有政府的力量支持。”

《新民周刊》:青春版《牡丹亭》无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看到一些难以回避的问题与现状:青春版《牡丹亭》所倡导的“昆剧新美学”至今还是昆曲界的个例,未能由点及面,产生更大的文化效应,这与您之前“做一个范本,希望引起昆曲界更多共鸣”的初衷相去甚远。与此同时,青春版的主演们由青涩年华逐渐走向成熟中年,作为艺术指导的老一辈艺术大家如张继青、华文漪等则相继谢世,她们身上精彩绝伦的艺术也随之而去,未免令人惋惜。加之原本集结自各方文化精英的主创团队也逐渐老去,心有余而力不足,20年来积累的青年观众又难免沧桑更迭,新一批年轻观众亟待培养……诸多问题,颇为严峻,归根到底一句话,“青春版”的未来,何以为继?

白先勇:我认为青春版《牡丹亭》最成功的亮点在于精确地掌握了“传统”与“现代”相融合的“度”,两者在这出戏里完全不违和。这并不容易做到,每一步都经过精心考虑。很可惜的是,我们在这方面的经验,除了在学术界引起高度关注与评价外,在艺术界,尤其是昆曲界并未引起应有的重视。其实我并没有门户之见,任何昆剧院团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们。我之所以为苏州昆剧院打造了青春版《牡丹亭》,一方面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结果;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做一个“范本”,如何在新时代对古老的昆曲艺术走一条“守正创新”的传承之路。在这方面,青春版《牡丹亭》在制作理念、审美高度和观众培养等方面,都提供了大量的经验,值得昆剧界引起重视。事实证明,我们培养青年演员、培养青年观众的策略是成功的。

《新民周刊》:记得去年我与林青霞一起在香港观看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结束后林青霞邀请大家茶叙,扮演杜丽娘的沈丰英坦言:“20年来我们从青年演员逐渐成熟,无论经历了什么,原班人马几乎还都在一起演出,真心不易。有时候我们也很受伤,一些批评的声音非常不客气:你们都这岁数了,还叫什么‘青春版’?那时候,真的很难过,会质疑自己是不是老了,不该再演了……”林青霞听罢,打抱不平:“怎么会?只要还是你们原班人马演出,就依然是‘青春版’。‘青春版’是一种理念,一种文化精神,也是以白先勇老师为首的一群文化精英,为昆曲传承复兴所探索的道路,只要坚持下去,昆曲永远是年轻的!”

白先勇:青霞说的很好。的确,“青春”无关演员的年龄,无关剧目演出时间的长短,关键在于既尊重剧种本体文化特性,又能结合时代审美文化特质而产生的精准、细致、独到的“昆剧新美学”思想与艺术风格如何得到更大的关注与认可。我想,只要观众依旧是年轻人,青春版就依然是“青春”的。今年青春版《牡丹亭》在台湾演出,有大量的学生、年轻人看,在无形中感受到中华民族文化的陶冶,那个时候根本忘掉了什么两岸隔阂,什么去中国化,都没有了,都无效了。文化可以沟通人与人的心灵,抹掉一切的阻隔。

与此同时,青春版《牡丹亭》世界巡演近500场,启动昆曲复兴,这场硬仗苏昆演员都站在第一线冲锋陷阵,难得20年来还是原班人马,他们在台上努力并肩作战,不一定意识到原来在干一场惊天动地的文化大事业。我要向这群演员拍手喝彩,感谢他们的辛劳,如今这群演员已经都能独当一面,各自从老前辈身上传承下了不少经典大戏,又开始带青年一辈学习传承......他们都成角儿了,我的辛苦没有白费。20年飞逝而过,回想我自己参加这场盛大的文化复兴事业,点滴在心,百感丛生。不过偶而跟参加过这场昆曲复兴的志友相聚时,大家还是感到欣慰的,因为众志成城,完成了一件大事。当然,昆曲复兴的前途还是困难重重,阻碍甚多,我们只是启动了第一步,接下来还是希望更多有心人士出来,佑护我们文化中最精致的表演艺术昆曲,不能任其衰微坠落。

《新民周刊》:我注意到,今年您特别开通了小红书账号,目前已经有10万多粉丝了,几乎每一条小视频都反应热烈,为什么会决定用这种方式走进年轻人聚集的平台?

白先勇:加入小红书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毕竟每一次更新都要专门拍摄视频,费时费力。但是我觉得有意义,因为我很想通过这一平台看看年轻人对古典文化的反应,想了解现在的他们在想什么。我们已经进入AI时代,变化一日千里,在急速变化的时代,中国古典文化让年轻人接触、喜爱,变得更加重要。中华民族文化的根要扎稳,才不会被高科技牵着鼻子走。

《新民周刊》:对于昆曲复兴的未来,您曾对我说您至今“壮志未酬,壮心不已”。

白先勇:是的。对于昆曲的未来我还有好多期待和愿景。首先昆曲应该作为“国剧”,打破地域、剧团的观念,作为国家级的艺术瑰宝,在世界的舞台上展示我们民族最美好最古典的艺术,昆曲是有资格代表中国文化艺术的最高典范的。其次,进校园的脚步决不能停止,培养年轻观众与培养年轻演员同样重要。最后,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昆曲600年历史留下那么多经典好戏,这是文化底气与文化自信,从业者是否能在传承上多加一些力气?比起新创,我们先要固本。昆曲在上世纪衰微的时候,有识之士就在苏州成立了苏州昆剧传习所,那时候“传字辈”老师傅身上有600多部戏,传到现在,在蔡正仁、岳美缇、汪世瑜、梁谷音、侯少奎等大师身上就减掉一半了,再传下去则更少……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趁着老师傅还教得动的时候,快点去抢救经典的折子戏,这比随便编一些新戏重要得多,如果传统都流失掉,后人不就不会演了嘛!我感觉现在有一个喜爱编写新剧本的趋势,可是新编剧大多没有受过汤显祖那样的诗词训练,出来的作品乏善可陈。面对经典作品的流失,我们的当务之急应是抢救,把它学下来、保存下来,这才是正道。今天昆曲之所以依然能够打动人心,就是因为它的美学高度,它的传统,几百年下来,多少人付出了他们一生的心血,多少老师傅、多少的演员、多少的文人、多少的音乐家参与其中,你要尊重他们那一套非常成熟的美学,你不能自己擅自加以改动或者推倒重写,老祖宗的艺术有他的道理。

虽然我已经87岁了,但我还有梦想,我还想再做一部昆剧——《长生殿》,一部上下两本,全面展示大唐盛世风华的“唐风版”《长生殿》,用最纯正的昆曲艺术,结合唐代审美元素,把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展现在当代观众的面前,我想这样一部作品,拿到世界舞台上也是会引起轰动的。目前剧本整理已经完成,我始终等待着一个机会,期待能把它做出来!所以我说,对于昆曲复兴大业,我壮志未酬,壮心不已!

读报纸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