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表演艺术家蔡正仁。
蔡正仁,华文漪与恩师俞振飞、沈传芷。
《太白醉写》剧照。
蔡正仁与孙女蔡乐艺演出《牡丹亭》。
蔡正仁与华文漪演出《贩马记》剧照。
蔡正仁演出《长生殿》剧照。
“我是个喜欢唱昆曲的老头。”尽管拥有无数荣誉奖项,蔡正仁却是如此评价自己:“我现在坚定地认为:我就是应该一辈子干昆剧,活一天就要干好一天。这是我的乐趣,也是我的幸福。”
记者|王悦阳
流光婉转,隽雅辉煌。蛇年新春即将来临之际,耄耋之年的当代昆曲“国宝级”艺术家、国家级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蔡正仁也迎来了自己84岁的本命年。尽管年过八旬,熟悉他的人却都知道,虽然退休多年,但无论是平时生活还是登台演出、外出教学、授课讲学……蔡正仁始终离不开的只有昆曲,可以说,昆曲就是他的生活,就是他的命。
在蔡老师的家中,客厅的墙上挂着自己与师母李蔷华一起为纪念恩师俞振飞109岁诞辰而同台演出的《春闺梦》剧照,进门玄关处则摆着他与老同学华文漪在美国演出《长生殿》的照片,另一边则是国画大师戴敦邦为其绘制的代表作《太白醉写》戏曲人物画……不大的客厅几乎都被剧本、曲谱、报纸、书籍、演出碟片与剧照、资料占满,最显眼的无疑是餐桌旁的日历,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天要做的事情:演出、录音、上课、讲座、开会、观摩、研讨……妻子冯茵华笑着说,只要是与昆曲有关的活动,但凡有邀,蔡老师总是先翻翻日历,一旦时间允许无不应允,并郑重其事地记录在日历上,绝不会忘。从文旅部的活动邀约到各大高校的讲座邀请,从全国各地的昆剧院团教戏计划到自己所在小区举办的春节联欢活动……蔡老师不论规格大小,不计报酬多少,永远一视同仁,欣然赴约。
在客厅正对着沙发的墙上,挂着恩师俞振飞先生当年亲笔题赠的诗作:“转益多师与古同,总持风雅有春工。兰骚蕙些千秋业,只在承先启后中。”那是1982年,蔡正仁在苏州昆剧会演时,时年81岁的俞老看了爱徒的演出,当场挥毫赠诗以为肯定。这不仅是俞老对蔡正仁表演艺术的高度评价,更寄托着老一辈艺术家对后辈演员“承先启后”的殷切期望。如今,这“承先启后”的重任又落在了孙女蔡乐艺身上,已在上海戏校学习多年昆曲闺门旦的她,尽管已拿到中国戏剧“小梅花”“小白玉兰”等诸多荣誉,但平时待人接物始终谦虚有礼,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看得出爷爷多年来的言传身教与精心培养。难能可贵的是,尽管是梨园嫡传,但蔡乐艺并不以此自恃,多年来在爷爷的严格督促下,至今坚持每天上午两小时在黄浦江边喊嗓,下午到爷爷家拍曲练唱,无论寒暑,持之以恒,孙女身上表现出来的昆曲天赋和对于昆曲发自内心的热爱,颇让蔡正仁感到欣慰。
在70多年的舞台生涯中,蔡正仁几乎演遍了昆曲小生中各种行当的人物——《长生殿》的唐明皇、《白蛇传》的许仙、《连环计》的吕布、《彩楼记》的吕蒙正……昆曲小生中的大官生、小官生、巾生、穷生、雉尾生,他一个人演了个遍,堪称全能。他音色宽厚,表演洒脱,扮相英气,素有“小俞振飞”之美誉。特别是他的大官生,洒脱大气,膛音充沛,身段圆熟,被赞誉为“活明皇”,尤其是一折《迎像哭像》,演绎得声情并茂,细腻动人到了十分。难怪著名华文文学家白先勇在看过蔡正仁的演出之后被深深打动,亲笔题词:“官生之冠,大汉天声。”
“我是个喜欢唱昆曲的老头。”尽管拥有无数荣誉奖项,蔡正仁却是如此评价自己:“我现在坚定地认为:我就是应该一辈子干昆剧,活一天就要干好一天。这是我的乐趣,也是我的幸福。”
从艺之路没有捷径
71年前,有着“新中国培养成材率最高”美誉的“昆大班”诞生了。他们是新中国的宠儿,从五湖四海,汇集到华山路上海戏曲学校,走进了民族戏曲艺术的殿堂,也走进了古老而陌生的昆剧世界。他们的老师都是赫赫有名的大艺术家,从梅兰芳、程砚秋、俞振飞到言慧珠、周玑璋、传字辈艺术家们,无时无刻不关心爱护着他们。
蔡正仁坦言,当年自己对小生行当并不感兴趣。他的老家江苏吴江有一个剧场,每逢演戏有小生登台,他在台下就坐不住,搬起凳子就走,“小生用的是真假嗓结合,忽高忽低,不喜欢”。所以考入昆曲班后,老师问他选什么行当,他坚持选老生。直到1955年,蔡正仁在排练场看了新任戏校校长的俞振飞先生示范表演的一出《评雪辨踪》,一下就被俞老儒雅潇洒的风采迷住了,“原来小生也能唱得这么好听”。没多久,碰巧沈传芷老师的小生组要排《断桥》,在挑选许仙时把蔡正仁选上了。“从此以后,在不断的学习中,我才理解小生艺术的高深,于是我从讨厌小生渐渐地喜爱起小生,直到后来迷恋于小生,决心献身于小生艺术。”
戏以人传,恩师的影响总是潜移默化,如春风化雨般。15岁那年,蔡正仁开始倒仓。原本的好嗓子突然“哑”掉了,调门一落千丈,急得直哭。老师却笑眯眯地说:“不要急,你这是开始变嗓了,每个男孩都要经过这一关。”有一次,蔡正仁感觉自己的嗓子已开始回升,因此参加了去同济大学的演出,和华文漪合演《断桥》。那天一清早,喊嗓子时蔡正仁觉得颇为舒服,放了心,于是便戴上个大口罩,从早到晚不说一句话,想保护好嗓子。谁想上台以后,一张口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霎时我像个哑巴唱戏,弄得台下顿时哄堂大笑。整个《断桥》被我搅得一塌糊涂,我那时恨不得台上有个洞,能立即钻进去。”好不容易演完下台,蔡正仁失落地坐在后台,突然舞台上传来了响亮而悦耳的曲子。原来是压轴好戏——俞振飞的《三醉》开演了!蔡正仁挤到舞台侧幕边,失神似的听着听着……“一个强烈的愿望在我的心中燃烧起来,要能练出像俞老那样的好嗓子该多好!从此我把这次的洋相作为练嗓的动力,起早摸黑地练嗓。我并不是一味地蛮练,而是空下来就听俞老的录音、唱片,在练嗓时拼命寻找类似俞老的那种悦耳动听的声音。慢慢地终于使我尝到了甜头。这里有两个重要条件缺一不可:一是有正确的榜样,或者说好老师的引导;二是自己持久的苦练。”
《惊鸿记·太白醉写》是蔡正仁最喜欢的一折戏,也是他悟得最艰难的一折戏,自己就为此走过一段弯路。1958年,不足18岁的蔡正仁被要求演出《太白醉写》。这是一出表演难度极高的戏,他知道恩师俞振飞20岁学起,到了40多岁还不敢演,蔡正仁只能硬着头皮去求教。没想到俞振飞一口答应,他说:“我建议你先向沈传芷老师学,因为我们师承一脉,学了之后我再来给你加工。”就这样,蔡正仁很快学下了《太白醉写》,在文化广场演出后,还得到《新民晚报》的肯定,心中不免得意,觉得老师40岁才拿下的戏,被他提前20年完成了目标。
然而,20余年后,当蔡正仁想再度拿起《太白醉写》这折戏,却蓦然发现,好像他从未真正理解、学会过这出戏。那一次的演出,他在舞台上感觉自己就是个大写的“尴尬”,手和脚都有无处安放的感觉。沮丧彷徨之下,他连夜写信去请教恩师俞振飞,信中直言:“为什么人到中年,我反而不会演《太白醉写》了?”没料到俞老第一时间就写了厚厚的回信,第一句话就是:“正仁,我等你这句话等了20多年了,知道自己演得不舒服,说明你进步了。”俞老坦言:“初学三年,走遍天下;再学三年,寸步难行。靠的是积累与感悟。”
正如俞老所教诲的那样,刚学戏时,老师一招一式都能模仿,不知其所以然。再学之后,一旦体悟奥妙,觉得自己不行,反而是质的飞跃,唯有苦练、打磨之后,才能把老师的艺术真正化成自己的艺术,守正创新。“老师说不必对自己不满意,重要的是了解为什么不满意、哪儿不满意。”经恩师这么一点,蔡正仁恍然大悟。直到现在,蔡正仁在教学生时,总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学生们,以此鼓励学生,从艺之路没有任何捷径。
学好、演好、传好
1961年,20岁刚毕业的蔡正仁已经是昆曲舞台上的“明星”,因音色宽厚宏亮,表演洒脱大方,昆京皆能,唱念俱佳,特别是由他担任主演的《白蛇传》,更是倾倒了沪港多少人的心。岁月荏苒,经历过初出茅庐的鲜花掌声,也遭遇过十年沉寂的无奈苦闷。重逢艳阳天时,蔡正仁和“昆大班”同学们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有了家庭,添了子女,消了锐气。然而,一股对昆剧艺术的感情不灭,伴随着他们,虽九死而不悔。每个人都想把那不该失去的十几年抢回来,争先恐后地练功吊嗓、对戏排戏。《牡丹亭》《长生殿》《白蛇传》《贩马记》等传统戏陆续恢复,《贵人魔影》《蔡文姬》《血手记》等新编大戏也陆续上演……在那段岁月里,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地追回着被耽误的岁月,也成就了上海昆剧团最辉煌的时代。
在这些至今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剧目中,《长生殿》对蔡正仁而言,无疑分量最重,感情最深,是一出无法取代的戏,也是一出演不完的戏,漫长地贯穿于他演艺生涯的每个阶段。“在学校里,两位老师对我倾囊相授,实在太幸运了。沈传芷老师一肚子的戏,俞振飞老师又常常演唐明皇。我看完了学,学完了再演,老师又不断指出我的不对之处,这样的‘三部曲’,使我得益匪浅。”一头银发的蔡正仁历数起自己的学艺生涯,好像那些大名鼎鼎的前辈老师们依然未曾远去:“后来,我年近七旬还能演出精华版《长生殿》,并获得文华表演奖,那一刻,我真想对两位恩师深深地磕上三个头!”
作为自己最著名的代表作,《长生殿》已伴随着蔡正仁有半个多世纪,《惊变》《埋玉》《闻铃》《哭像》成了他常演的剧目,“每当唱到唐明皇思念杨贵妃那种痛彻心扉的真情实意,我总免不了要伤心好久缓不过来,所以,《哭像》既是我十分爱唱的一出,也是我异常怕唱的一出,所投入的心血与感情,太多太多了”。所幸这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无论在哪里,只要蔡正仁演出《长生殿》,一众粉丝必定早早买好戏票,天南海北地跟随着偶像,只为一睹“活明皇”在舞台上的绝世风采。这两年尽管上了年纪,逐渐淡出舞台,但蔡正仁却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悉数教给了各大昆剧院团的弟子们,希望他们继续走好“守正创新”的传承之路。
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昆曲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是其他剧种不能比拟的,这是每个昆曲人的自豪。但是当年,蔡正仁也曾有过深深的无奈和困顿。曾几何时,演出时台上的人比台下的人还多,有的剧场甚至贴出“今晚无昆曲”,生怕观众不进剧场……从艺71年,蔡正仁经历了昆曲的起起落落,如今看到剧场的观众从“满头白发”到全是黑发的年轻人,他心里由衷高兴。一生求索,皆因十分执着,百般呵护,换来万里兰馨。“一辈子奉献给了昆曲,为的是把它传下去,如今我们做到了。”蔡正仁动情地说,“死心塌地地为昆曲奋斗,昆曲好,我也好!学好、演好,现在还有个任务就是传好。这三个任务我做好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