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8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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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版:夜光杯 2020-06-08

霉干菜就是故乡

沈嘉禄

编者按:童年,往往是同各种气味和味道联系在一起的,而那些气味和味道可能都承载着感情与记忆,并且对人生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今起刊登一组“童年之味”,带您重返散发着青草香的童稚岁月。

无风无雨的日子,从书柜里抽出《鲁迅日记》,翻几页,似乎又听到大先生朗朗的笑声。比起教科书里的横眉冷对,我更爱日记里的鲁迅,呼吸从容,筋骨毕现。“蕴如来并持来朱宅所送糕干、烧饼、干菜、笋豆共两篓。”朱宅馈赠乡味不止一次,可堪玩味。“得母亲所寄干菜、芽豆、刀、镊、顶针共一包,分其半以与三弟。”不免怦然心动,大先生对霉干菜终究是念兹在兹的啊!从故乡来的霉干菜在许广平手中会有何种表现呢,霉干菜焐肉应该有的吧。在绍兴人口中,霉干菜烧肉被叫做霉干菜焐肉。一个“焐”字,其妙无穷。

在我小时候,多次跟妈妈去绍兴柯桥探望卧病的爷爷,一日三餐就靠霉干菜主打,尖尖一大碗,浇几滴菜油,等锅里的饭收水时埋下去,饭焖透,霉干菜也烂瘫如泥。霉干菜是时间与阳光的合谋,霉得透,晒得干,韵味如杜诗沉郁顿挫,只不过一味的咸,送饭有些困难,连吃几天我就不愿配合了。妈妈拗不过,去镇上割一刀五花肉来,切成小块直向菜丛深处奔去,霉干菜被魔杖点化,香气四溢,宝光照人。

爷爷去世后,娘娘(祖母)还经常寄来霉干菜。这是沈家老台门的堂房亲戚所制,整棵的大叶芥菜腌透晒干,绞紧成束,像一只拖畚头。细嗅之下,有点腐朽的陈宿气,又仿佛自远古跋涉而来的旅人体味。这是会稽山的荷尔蒙。

霉干菜烧肉是我家的基础味道,吃透了霉干菜滋味的猪肉,比红烧肉更有层次感,沁色白玉般的肥膘与黄渣渣的糙米饭拌匀后,好比上了一层蜡。而经过脂肪浸润的霉干菜,则多了两分妩媚,三分柔弱,咸中带甜,回味无穷。霉干菜与猪肉合作完成的那场丽歌,释放着断发文身南蛮子的野性,热情奔放,诚恳坦荡,教我铭记故土与风物,以及母爱。

霉干菜还可以烧汤,或加虾干,或加丝瓜,或加夜开花(地蒲),都有不俗表现,妈妈说夏天喝这个可以消暑。读初一那年,有一天上午妈妈与老爸要去看电影,散场后应是中午十二点了,回家后再烧午饭就晚了。我自告奋勇:“我来!”那是我第一次掌勺,清蒸小黄鱼、黄豆芽炒油豆腐之外,还有一碗霉干菜夜开花汤,心急慌忙中,夜开花没刨皮就切片了。老爸只得边吃边吐皮,妈妈则连皮带肉吃得津津有味。我满脸通红,从此不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现在我也常常捋起袖子冲进厨房把妻子挤到一边:“我来!”我对厨艺的热爱,源于父母的宽容与信任。

现在,绍兴霉干菜与儿时记忆相差益远。即使是作为豪华版的干菜笋,也鲜有让人称心的佳品,不过我们家还是经常烧霉干菜焐肉。夏天胃纳欠佳,就烧一锅霉干菜虾干汤。一碗下肚,两眼放光,这是我的“回魂汤”。

儿子数典忘祖,对霉干菜敬而远之,那么我只能将传承故乡味觉基因的重任寄托在小孙女南南身上。去年夏天,儿子一家去绍兴旅游,在火车站候车返程时南南急得快哭了,原来玩得高兴,把我要她带一袋霉干菜的嘱托给忘了,最后儿子只得在候车室外的小店买了一袋,质量当然不会很好。

浓油赤酱的霉干菜烧肉上来了,南南吃了一口,菜梗有点柴,瘦肉有点硬。后浪的小眉头紧紧皱起:“爷爷,霉干菜有什么好啦?”我说:“我们的故乡就在这个味道里呀!”

每一种植物的气味,都是通向童年的一条路。请读明日本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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