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5日 星期三
茗韵慕诗客
第19版:星期天夜光杯/上海珍档 2019-11-10

茗韵慕诗客

——鲁迅先生的上海茶事

当年顾客在四川北路恒丰茶庄购茶的凭证

鲁迅与青年学生喝茶聚谈

鲁迅藏明信片——茶点时光(米勒·瓦勒耶·莫狄特)

浙江出产的“平水珠茶”,俗称“圆炒青”

◆李忆庐

一撮茶叶、一杯沸水,沏出舌尖上余韵悠长的岁月。鲁迅先生在少年时抄录《茶经》,为病中的父亲端茶送水。在上海时,他经常在茶馆与友人商讨文学,纵谈时事;也时常在茶馆会见青年学人。

他的一杯粗茶,写就了千古名篇,指引了文学青年,更体察了民生之艰。先生笔下的茶,是一种浸透了人文关怀的茶外之茶。

一只盖碗沏好茶

1933年,寓居上海的鲁迅趁某公司打折,去买了二两好茶叶,开始泡了一壶,怕它冷得快,索性用棉袄包起来,却不料郑重其事喝茶的时候,味道竟和粗茶差不多,颜色也很重浊。随即,鲁迅意识到“喝好茶,是要用盖碗的”。于是,改用盖碗沏茶后,果然“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确是好茶叶”。“色清、味甘、微香、小苦”,寥寥数语即道出了好茶的精妙。

文人诗客大多爱茶,鲁迅先生亦如此。鲁迅喜欢抽烟、喝酒,也喜欢喝茶。他是不大喜欢喝咖啡的,因为“总觉得这是洋大人所喝的东西,不喜欢,还是绿茶好。”可见,咖啡和茶,鲁迅更喜欢后者。早在15岁左右,少年鲁迅就抄录陆羽的《茶经》,对煎水、列具、烹煮、品饮等环节了然于胸。鲁迅的日记和文章中记述了不少饮茶之事、饮茶之道。在鲁迅日记中,从1912年至1936年间,关于茶事的记录,据统计有100多处。虽然鲁迅平常对喝茶不甚讲究,但是他对茶的喝法是颇有研究的。

鲁迅平时忙于写作,很少有工夫与精力去享受这好茶,这倒不妨碍他识得好茶、收藏好茶。鲁迅、许广平夫妇就曾收藏过茶膏,这种“黑如漆”的茶膏,是用普洱生茶的茶汁浓缩凝结成的,做成小方块或小圆形,以便于长时间保存。茶膏被称为“18世纪的速溶茶”,有很好的疏通肠胃、醒酒的功效,被称为“可饮可藏的古董”。

鲁迅之子周海婴回忆说,从他懂事时就知道家里有茶膏,每逢过年过节吃完大餐后,只要感到肠胃不舒服,母亲就拿出一小块茶膏泡给他喝,喝了没多久,肠胃通畅,不舒服的感觉就消失了。他还说,父母平时也舍不得喝这些茶膏。2004年2月,在一次拍卖会上,鲁迅的遗物——茶膏震撼了茶界。更令人惊奇的是,鲁迅收藏的茶膏竟然是清宫贡品。

一杯清茶会挚友

1926年夏,鲁迅将许久想译又未翻译的荷兰作家望·霭覃的长篇童话《小约翰》提上工作日程。他邀约齐宗颐合译《小约翰》,地点选在一家茶室,从7月初至8月中旬译毕。这部书译完,鲁迅去了广州、厦门,最后于1927年10月定居上海,这部书也是在上海出版的。出版之际,鲁迅非常怀念这段佐茶译述的时光,在书的前言写道:可惜我的老同事齐君现不知漫游何方,自去年分别以来,迄今未通消息,虽有疑难,也无从商酌或争论了。

上海的茶馆得近代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气度,茶馆不仅供应茶水、点心,也提供很好的服务,茶馆成为一个适宜社交的公共空间。在上海时,鲁迅经常与左翼作家会谈,曹靖华、茅盾、胡风、叶紫、聂绀弩、魏猛克、徐懋庸等都曾与鲁迅一起喝茶,谈论时事。

鲁迅的喝茶常常连带着一些文化娱乐活动。1928年3月13日,“午后同方仁、广平往司徒乔寓观其所作画讫,又同至新亚茶室饮茗。”1929年4月5日,“午后同贺昌群、柔石、真吾、贤桢、三弟及广平往光陆电影院观《续三剑客》。观毕至一小茶店饮茗。夜雨。”观看画家司徒乔的绘画,与朋友及家人同看电影之后,也乐意去茶室享受片刻闲暇。

四川北路距离鲁迅居住的地方较近,鲁迅时常和茅盾、冯雪峰等知己文友,到四川北路的恒丰茶庄里间,泡一壶茶,畅谈文坛近况。恒丰茶庄是创建于光绪年间的老字号茶庄,有时还顺便包点茶叶回家。这就是鲁迅的真实生活,惜时工作,也休息品茶。

鲁迅晚年结识了日本学者增田涉,1931年增田涉曾经向鲁迅请教翻译所著《中国小说史略》等有关问题。鲁迅每天对他讲解三个小时,大约用时四个月,后来结集成《鲁迅增田涉师弟答问录》一书。鲁迅向他推荐了八种中国文学著作,其中有一著作提到“打茶围”一词,增田涉不谙其中之意,鲁迅告诉他,“打茶围”亦称“打茶会”,这是旧时的陋俗,可见鲁迅对中国茶文化传统之熟稔。

鲁迅接待文学青年的地点也常常选在安静的茶室。据萧红回忆:在虹口老靶子路(今虹口区武进路)有一家小吃茶店,只有门面一间。在门面里边设座,座少,安静,光线不充足,有些冷落。鲁迅先生常到这小吃茶店来,有约会多半是在这里边。鲁迅先生这一位老人,穿着布袍子,有时到这里来,泡壶红茶,和青年人坐在一道谈一两个钟头。当时,青年作家陈炜谟有时来鲁迅家请教,见客人来了,鲁迅总是倒茶,有点心就摆出来,用不用却听便。和人谈话,谈完了就问:“还有什么事?”如果答说没有了,他就说:“对不起,我要办别的事了。”立刻就做别的事,绝不敷衍。乐做青年引路人的鲁迅,既豪掷一两个钟头与青年谈天,“俯首甘为孺子牛”,之后又惜时如金,写“横眉冷对千夫指”的檄文了。

一匣茶叶情意浓

鲁迅的故乡绍兴素来盛产平水珠茶。这种茶外形圆紧,身骨重实,呈颗粒状,宛如珍珠,故称为“珠茶”,绍兴当地人习惯叫它“圆炒青”。鲁迅小时候,就常给久卧病榻的父亲抓药,端茶送水,所沏泡的正是圆炒青。每当鲁迅的父亲从他手上接过茶盏后,总要端详许久,将那丝缕茶香一闻再闻,自言自语地说:“若能在竹林阴下,有一间小楼住住,看看书,喝喝茶,岂不倒也自在的多么?唉……”一杯茶给沉疴已久的父亲带来些许慰藉,这深深感染了年幼的鲁迅。

如此,喝茶成为鲁迅的终身爱好。浙江龙井久负盛名,也是鲁迅较喜欢的茶叶。1928年7月中旬他曾与许广平游杭州西湖,在要回上海的头一天,鲁迅约好友章廷谦到书店买了一些旧书,晚上一起到清河坊“隆盛茶庄”专门去买龙井茶。鲁迅说,杭州旧书店的书价比上海的高,茶叶却比上海的好。书和茶都是鲁迅所好,所以他常托章廷谦在杭州买好茶叶寄到上海。每年五六月新茶上市时,鲁迅有时一次买很多。据鲁迅日记记载:1930年6月21日,“下午买茶六斤,八元。”1931年5月15日,“买上虞新茶七斤,七元。”

每逢夏天,上海的沿街商铺备有茶铺,供过路人饮用解渴。路人可自行用一种长柄鸭嘴状竹筒舀茶水,畅饮解乏。鲁迅的日本朋友内山完造,也在内山书店的门口放置一个茶桶。鲁迅得知后,非常赞同内山的善举,多次资助茶叶合作施茶。1935年5月9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以茶叶一囊交内山君,为施茶之用。”鲁迅还托人从家乡绍兴购买茶叶,亲自交与内山。鲁迅去世后,内山曾写过一篇《便茶》的回忆文章,记述此事。鲁迅以茶施民的精神,更为其体察民众疾苦的人文精神的写照。

20世纪30年代,在上海鲁迅和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在发起的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等进步活动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鲁迅晚年身体欠佳,宋庆龄于1936年3月23日派专人向鲁迅赠送三种糖食,还特送茶叶一匣,以示关怀。随后不久,她焦急地写信给鲁迅,诚挚地说:“我恳求你立刻入医院医治”。

一壶清茗满诚挚

鲁迅时常感慨,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鲁迅喜欢以茶去乏。他在家喜欢喝清茶,不吃别的饮料,家里不预备咖啡、可可、牛奶、汽水之类。室内的长桌上摆着许广平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既为保温,也为美观。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鲁迅先生的日常生活》一文中的记述是较为详细的,她追忆:先生是经常饮茶的,并且一定要是清茶。在北京的时候,他单独用一只有盖的旧式茶杯,每每饮过一次便再泡一次,味道十分浓厚,在我们看来甚至有一些苦涩,还能够再泡一次。移居上海之后,就改用小壶来泡茶。可是这样茶的香气便很难久存,过了不久香气便会散发,只要工作不是非常繁忙,没有时间来细细品味茶的时候,他基本上会要求另外换一个壶。“如果有新茶到的时候,正是恰当的时候,他就一边称赏,一边劝我也喝一杯,所以我也渐渐学会喝浓茶了。”

如此看来,鲁迅喜欢喝浓茶,在酽苦而后酽香的滋味中,沁透了他一颗炙热的心。

新文化运动中的诸多作家对饮茶均有独到的感受。林语堂善品闽南功夫茶,他悟出“只要有一把茶壶,中国人到哪都是快乐的!捧着一把茶壶,把人生煎熬到最本质的精髓”。鲁迅的二弟周作人是喜欢喝茶的,1924年,他的散文《喝茶》道出茶饮的美妙之处:“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一杯清茶,半日闲暇,抵十年劳苦,在喝茶中,饮出意韵闲适,也饮出无奈之后的些许清淡雅致。

而有别于林语堂和周作人的做派,1933年,鲁迅先生也写了同名散文《喝茶》,一针见血地提出:喝茶是一种“清福”,要享这“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其次是练习出来的特别的感觉。但是如果将“喝茶”这种细腻锐敏的感觉,当成是上等人的牌号,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

鲁迅心目中的茶,是一种追求真实自然的“粗茶淡饭”,绝不是仅仅于百般细腻的所谓“功夫”。这也恰恰是茶饮最高层次的体验:崇尚自然和质朴。可谓是一壶清茗在手,满溢诚挚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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