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里谈诗（二十二）

陈鹏举

弦外之音，什么意思？可能下不了确切的定义，只是大家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而这，恰恰就是弦外之音的最好注释。指尖拨动琴弦，会发出声音。然而指尖本身不会发声，琴弦本身也不会发声，声音从何而来？这个奇妙的问题，苏东坡就问过。而声音，还可以更美妙。更美妙的声音，来自心和琴弦的触碰。这种触碰，在指尖和琴弦触碰之外，也就是所谓的弦外之音。弦外之音，不只是琴所专有，诗也有。所有的艺术中最美妙的音乐，和所有文字中最美妙的诗，都具有弦外之音，也都以弦外之音为其很紧要的审美。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读起来好像很直白，其实不然。诗里说的“千里目”、“一层楼”，自然不和眼力和脚力有关。其弦外之音，是说人的眼界的高远，还有心胸的阔大。韦应物的《滁州西涧》很有名：“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他写郊游。最后来了句：“野渡无人舟自横”，甚至可以说是客观报道。只是这句子，太传神了。再想想，这样的景色，得有一双什么样的眼能看见？应该是一双太寂寞的眼吧？这，就是弦外之音。

刘禹锡被贬了十年，回到京都，去了次玄都观，写了一首《玄都观桃花》：“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诗像一个游记，写了一次看见。结果是他又被贬了十年。因为有人，或者说大家，都发现了诗中的弦外之音，“桃千树”、“去后栽”，是说朝廷的新贵，都是他不在的时候上来的。朱庆余的《宫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写的是宫中事。写头上有个鹦鹉在，宫中人也就不说心里话了。这首诗，显然不是写鹦鹉可能告密。弦外之音，是说宫中安逸的程度太低。

李商隐有首《寄令狐郎中》：“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是说好些年过去了，曾经赏识过自己的官家，有了来信。这信怎么回？李商隐回了这首诗。总共四句，似乎敷衍了四句。然而仅仅“离”、“休”、“旧”、“雨”、“病”，还有“迢迢”等字样，就可体会到寂寥和伤感的弦外之音，连绵不绝。

再有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有他的《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前一首写自己在长江里行船。写船行得太快了。弦外之音，是他被特赦，心情大快，感觉什么都天随人愿了，万水千山都挡不住他。后一首写送人挂帆长江，后两句写看着船直到看不见。弦外之音，是久久远望，依依不舍。

列举这些，都是好诗。可见，弦到底是要心去触碰的。不知道弦外之音，恐怕不该说自己会写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