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小琪
史蜀君和我说:“我其实不喜欢做导演,拍的时候很多很多事,很多很多人,烦死了。每次拍完,我说赶紧散赶紧散。”当时,她因执导了电影《女大学生宿舍》《月朦胧鸟朦胧》等等而声名大噪。她说做导演不像写作,要关系到方方面面,而她是不擅与人打交道的。她的电影有很多爱情,她说其实任何人都会对爱情刻骨铭心,很多一本正经的人,看她的电影泪流满面,出来悄悄告诉她。
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有一次统战部礼堂举办活动,晚上的舞会,灯火昏暗,一曲响起,空空的舞池里迅疾旋出一对,舞步轻盈欢快。朦胧中那女的肩上白色大三角镂花披肩,流苏长长,张开了双臂像大鸟的翅膀,翩翩翻飞,有挡不住的热情和流畅。那年头,交谊舞于我等还是陌生的,况且舞池里只有这一对。曲终灯亮,发现那是史蜀君!见我们惊讶,她笑得有点羞怯。
我曾听她在有些妇女问题研讨会上发言,语词犀利,有些观点惊世骇俗。1995年北京世界妇女大会,我和她在一个小组,每天背着装着水和一点食物的布袋在怀柔转悠,我当时因腰椎手术不久,寻常的史蜀君,简单诚挚,常在细小处帮我。后来她到我嵩山路的办公室来过。有一阵,街上流行各种花色毛线织就的大方块连缀成的毛线大衣,史蜀君穿来,说,我咬碎一颗牙买的。
后来,各自忙,很多年里,我们没有任何交往。一个酷热的夏日,上海作协举办陈丹燕《成为和平饭店》讨论会,自由发言阶段,有人站起来说到,上海的市民生活有精致讲究一面,举例幼时自己的母亲常在买菜时顺带买几支花,家里家具盖上绣花布等细节。我惊讶地发现那是好多年不见的史蜀君。会议结束,她约我去隔壁咖啡馆,要了起司蛋糕和咖啡。我们聊琐碎事,她关心我的健康,知道关于我的情况。那么多年不通音信,并没有任何隔膜。临走她仔细把吃剩的蛋糕用餐巾纸包好,说家里狗狗喜欢的。我们一起从巨鹿路走到陕西北路口,她坚持要给我叫出租,说你不要累着。
又过了不短的时间,我打电话给她,想给她我新出的一本散文随笔集。她说最近忙,住在浦东也远,先不见了,过一阵再说。你的书我要看的。我听她说话有气无力,嘻嘻哈哈说你忙什么呢?做家务啊?你哪会啊!她也笑了,弱弱地又说,你的书我要看的。
大约没过多久,有一天,我正独自在一个岛上,微信里出现史蜀君去世的消息。告别仪式上,严明邦站在灵柩旁,史蜀君躺在里面,我看不见。我呆若木鸡。永远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人,什么时候就病了呢?耳畔响起她弱弱的笑声:你不要来,太远了。我不知道当时她是怎样的情景,我想起了我在电话里的嘻嘻哈哈。房间里空无一人,我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好像躺在那里的她会听见。
史蜀君又一次生动地出现在我脑海里,是去年上海另一位女导演彭小莲去世不久。我和彭小莲没有交往,只是听说过她的故事。2017年上海书展期间,网络电子刊《上海纪实》出版的精选本,安排了作者签名活动,我和彭小莲都在其中。收入书中的彭小莲写的《书斋外的学者——纪念贾植芳先生百年诞辰》,是一篇难得的好文,读后久不能平静,大厅里读者捧着书排了长队……
没有想到的是,不到两年,她去世了。她拍的电影,她的文章,因为她的去世,一时间广泛传播。她在史蜀君去世时写的《告别的尊严》一文中说:“她真实得让我无法解释,在一个人人都在谈钱的时代里……始终带着尊严。”我从中看到了彭小莲自己。她们的年龄相差一轮,生日却是同一天,就连长相也接近,美丽,挺拔。
彭小莲的“遗言”,寥寥数语,感谢医生和病中给予她帮助的亲友,“因为有你们在,我带着一份满满的爱上路了……”生死大考,简单的话语,平常的如留言便条。她对这个世界有多少爱和善,从素朴简陋的几句话里满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