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欧阳文彬在《新民晚报》办公(赵超构摄)
欧阳文彬近影
长篇小说《在密密的书林里》书影
◆韦泱
文化老人欧阳文彬出生于1920年4月7日,再过两日,她就将步入人生百岁。欧阳文彬虽臻百岁期颐,视力不佳,耳朵重听,却十分健谈。与她聊天,我感到老人思路清晰,记忆力超强。她说:“人生虽无大灾大难,但总在风浪颠簸中,读书明理,给了自己坚强的信念。”
小时在湖南乡间,没书看时,她多次到大祠堂,听革命老人徐特立演讲,懂得了不少道理。在苦难年代,她渴望有书的日子。她十九岁进入新知书店工作,上世纪五十年代曾担任过《新民晚报》党支部书记兼副总编辑,1964年调到上海作家协会工作。这一辈子与书没有须臾分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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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则招聘,把她招进新知
1938年,欧阳加入了党组织。第二年,经八路军办事处安排,参加了九战区政治部抗日流动宣传队。长沙沦陷后,她与九战区宣传队的地下党员,按上级指示,暂先离队自谋职业,再找机会接上组织关系。欧阳回到家乡,心里一片惘然,今后的路在何方呢?突然,《救亡日报》上的一则招聘广告吸引了她,桂林新知书店有店员招聘,欧阳心头一热,决定去应聘。那天,她就兴冲冲离开零陵老家。没钱买火车票,凭一身军装和一张“差假证”可免费搭乘。到了桂林没钱投宿,先把包裹寄放在一家汤圆店,然后直奔桂西路新知书店。
可巧的是,这天总经理徐雪寒热情接待了她,一番问询后,请她留下地址,考试前会通知她。欧阳说在桂林人生地不熟,哪有地址呀。徐雪寒就让她把包裹拿到书店来,晚上打烊后暂时睡在放书的桌上,给了她一个栖身之处。白天欧阳就帮店员理书上架,接待顾客,干店里的各种杂活,一日三餐也跟着大伙一起吃,书店俨然成了她的家。到招聘考试那天,徐雪寒交给她两项任务,一是出几道考题,二是接待考生。考题经徐雪寒过目后就通过了,考试后录取了几名新店员。这样,老店员把欧阳当作自家人,新进店员把她当作老店员哪!而欧阳却未经正式考试,因徐雪寒的面试加出题,就让她顺利过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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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难之际,开明向她开门
桂林新知书店因销售进步书刊,面临查封停业危险。新知书店赶紧想办法,把门市部转让给文化供应社。那时邵荃麟、傅彬然、宋云彬都在该社工作。傅彬然还兼职做《中学生》杂志编辑,见到欧阳在自学英语,就把《莫斯科新闻》上的文章交她翻译,译好请人校阅后,就放在《中学生》上刊出。这样,欧阳从《中学生》读者变为了作者。
1944年,欧阳按党的指示,从桂林去重庆接受新任务。原来根据周恩来要求,新知书店在市中心要开辟新门店,让在那里工作的人能买到进步书刊。为了不引起注意,重庆新知书店门市部就以亚美图书社名义对外开业。时值冬天,特务找上门来,突然将书店查封。其他店员被遣散,留下当经理的欧阳,看管店面等候处置,其实就是软禁了她。幸得冯雪峰帮助,带着文友韩侍桁赶来解围,才获行动自由。欧阳又一次失业了,为了不暴露身份,想悄悄另谋出路。
一天,叶圣陶从成都到重庆开明分店商谈业务,抽空与《中学生》青年作者见面,由傅彬然介绍,欧阳第一次见到叶老,给他留下很好的印象。不久,傅彬然告诉欧阳,叶老请她进开明书店工作。在欧阳走投无路之际,是叶圣陶的关心,让她柳暗花明进了开明书店。从《中学生》的作者,又变成它的编辑。欧阳于抗战胜利后,与叶老等开明同人一起回到上海,在虹口四川路开明新村迎接上海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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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父母,给予丰厚精神财富
一百年前,作为早期中国获“庚子赔款”的赴美留学生,来自湖南的一对年轻人,分别就读哥伦比亚大学历史学和教育学,并坠落“爱河”,爱的结晶欧阳就降临在哥大医学院。这年夏天,父母双双获得哥大硕士研究生学位,并抱着襁褓中的女儿,从纽约曼哈顿的港口,朝气焕发地回到中国。可是,终因父亲在老家已有“包办婚姻”,热恋中的父母,不得不劳燕分飞。
因为婚姻不成,母亲怨恨父亲,发誓不再相见。独立而带有西方女权意识的母亲先是带着欧阳回到老家湖南,对于毕业于美国哥大的教育学硕士,回归教育是最好的出路。她经过深思熟虑,接受一个好友的邀请,带着女儿来到上海,做了上海市教育局督学,并把家安到了上海法租界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母亲把欧阳文彬的乳名唤做“毛毛”,从小孩懂事起,就自称姑妈,编造说毛毛的父母在美留学又不幸早逝,临终前把毛毛托付给她,带回中国抚养。她认为男女应该平等,女人事事都与男人一样,男人能做的,女人也能做。所以,让毛毛叫她“爸爸”,也不让周围的人叫她小姐或太太,一律叫她“先生”。母亲一头短发,上身西装革履加领带,下穿一条黑马裤,裤管塞入高高的马靴里,真是英姿飒爽啊!
母亲一直把欧阳带在身边,终身未嫁。临终前,母亲交给欧阳两件东西。一件是信封,里面有一张漂亮的欧阳在美国的出生证。另一件是精致小盒,里面装着一张字条,上写“男女平等、海枯石烂、恩爱永存”,并留有两个年轻人鲜红的血手印。
欧阳说,父母没有正式举行婚礼前,生下了自己这个私生女。虽然因为父亲的懦弱,母亲的强悍,两人最终没能结合,但自己是他们真爱的结晶,血脉的延续。父亲虽系富家子弟,却是书香盈门,一生从事教育事业,是我国教育界的先贤。母亲给女儿最大的精神财富,是男女平等、女子要自立自强的理念。这成了欧阳一生的精神支柱。无论在抗战最艰苦的岁月,她冒着生命危险,坚守在进步书店,还是在五十年代,受到组织作出的错误结论后,她都没有被困难所击倒,坚信自己是一名忠诚的共产党员。欧阳继承了父母健康的基因,活到一百岁,还说自己“最大的苦恼就是精力太旺盛”。五卷本的《欧阳文彬文集》,几百万字的容量,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文字,都是在离休后写成的。七八十岁还在周游列国,八九十岁学电脑打太极,九十岁以后学唱戏,从体能到思想,欧阳是父母生命的最大继承者、延续者。从自己的经历中,她真正体会到,她的身上,流着父母赤热的血液。她的脑中,有着父母烙下的深深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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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之年,勇闯出版新路
随着改革开放热潮,出版业迎来了春天。欧阳被委任成立不久的学林出版社负责人之一,投身新时期新的出版工作中。其间责编了被专家誉为“汉语语言学的一个里程碑”的《近代汉语指代词》(吕叔湘著),以及具有学术和史料价值的《图腾艺术史》《编辑记者一百人》《我与开明》等书籍。八十年代初,北京三联书店把欧阳借调去,请她编辑老作家《闻一多文集》《夏丏尊文集》《宋云彬文集》等。北京三联书店就是过去新知、生活、读书三家书店的联合总称。在北京三联工作的三年,欧阳仿佛回到了娘家,工作之余,走访三联的老同事,听取他们对学林出版社的建议,上海出版局的《出版简报》作了专门报道。文集编辑的任务顺利完成,深得三联老总范用等同人的称赞:“到底是老三联的人啊”。
回到上海不久,在三联老同事、原上海出版局副局长吉少甫的建议下,欧阳参与上海三联的筹建工作。时年六十开外的欧阳,再度披甲上阵,与一拨年轻人干起了出版新事业。在改革带来的新机制中,上海三联以老带新,一批年轻骨干迅速成长,挑起了出版大梁。与此同时,欧阳与人联手创作长篇小说《在密密的书林里》,这是国内第一部反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皖南事变”前后,由地下党领导的进步书店与国民党文化围剿斗争的文学作品,此书1981年出版后,一版再版,印数达十九万册,成为当年中国十大畅销书之一。之后又创作了姐妹篇《幕,在硝烟中拉开》,小说出版后,同样好评如潮,被解放军文艺出版社评为优秀长篇小说。在她七十岁正式离休离岗时,不但培养了年轻出版干部,推出一批高质量图书,而且自己也是收获满满,两部砖头一样的长篇小说,就是她与出版深厚感情的结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