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3日 星期三
我无言的老爹
第24版:星期天夜光杯/纪实 2020-04-05

我无言的老爹

(本版配图:陈齐)

◆彭瑞高

曾经是警察的老爹(岳父),年轻时勇抓歹徒,威风凛凛。疫情来临的非常时期,老爹也生病了。生命的努力,家人的关怀,怀念与希望,交织成一幅个人意志与可贵亲情的动人图画,在特殊时期演绎人性的力量。

壹 鱼跃的记忆

我老爹(岳父)脑梗后突然失语,我们的生活也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他曾是个多话的、多才多艺的人。他的突出才干在于摩托车。前提,当然他是摩托好手。我乘过一次他开的摩托。他载着我从徐家汇一直开到虹口体育场。我紧贴他壮实的腰身。上淮海路到西藏路,转北京路穿四川路……双轮摩托在车流中游弋,那种弯道超车的摇摆感,呈现出一条大鱼在海浪中起伏的潇洒。摘下头盔,我第一次在老爹身上嗅到英雄气息。

他说他的车技是在杨浦军体校进修的。一说起“杨浦军体校”,我想起的不是一个学校,而是一个时代。这学校现在关门了吧?不过在一批军体爱好者心中,它的门是永远开着的。有一拨上海男人,内心充满英武之气,外评上海男人小器、自私、怕老婆等,他们不认,且嗤之以鼻。他们的自信,就有一部分来自像杨浦军体校这样的半军事化操场。那里响了几十年的摩托车引擎声,弥漫方圆十里的汽油尾气,靶场里划破天空的枪声,还有,草坪上即兴而起的擒拿格斗……使这些上海男人风骨骏逸、心有异象。

老爹就是这样。他把摩托练成了自己的翅膀。在那个时代,开两轮摩托的男人本来就少,遑论开三轮的;至于既能开摩托、又能拆修的,更是凤毛麟角。老爹能把一辆摩托拆成一地“鸡骨头”,然后在大太阳底下,用细回丝把那些大小鸡骨擦得铮光透亮,再按序组装,变成他胯下的轻骑凤凰。这时的他脱了警服,只穿一件汗背心,露出结实的肌肉。他说这拆洗后装起的摩托,要在操场上先试一圈,细细听它声音,细细调校,然后弯到上海大马路上——最好当然是机场跑道——轰足油门,开着开着,你就可以飞起来。

老爹是搞刑侦的老公安,一辈子跟坏人打交道,是上海滩上坏人的噩梦。他跟我说过某次与搭档在柳林路上守候伏击的事情。他说对象远远走过来,他已经作好准备。他说自己那时忒年轻,不晓得什么叫危险——这时我太太2岁,英雄主义的父亲,一上现场就把家里母女忘得干干净净——他老远就盯住对象,看他走到马路对面,就突然奔出,一个鱼跃飞过去,把坏人扑倒在地。在众目睽睽的柳林路上,他们翻滚、肉搏,大盗当下被捉住。这是前年,他坐在沙发上跟我说的。说这一段时,他两眼放光,上身一次次从沙发上挺起来。看他嘴角挂着的两坨白沫,我读懂了那次鱼跃在他心底刻下的永恒。

老爹国语一塌糊涂,英语却开得不错。这两年,有个单词——last——他越用越多。他碰碰就会说“last trip”(最后出行)“last song”(最后一曲)之类,让人听了有不祥之感。耄耋之时,他确实告别了太多的心爱之物,这些都被他冠以“last”的标签,如全套修理工具、炊具、自行车等,一见这些老货,他眼里就流露出无限眷恋。

说起“last song”,是因为老爹还是一个歌手。过去每星期三,我们都要起早,把他送到重庆路高架下某大楼。那里是他们老干部合唱团排练的地方。这两年风靡天下的《我和我的祖国》,他们团好几年前就排过。他们合唱团的老师,是一位从部队文工团转业的歌唱家。她教老爹他们唱会许多时尚歌曲。不过没想到的是,老爹最喜欢的歌,不是《草原之夜》《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也不是《吻别》《大约在冬季》,而是布来恩·肯尼迪原唱的《You raise me up》。我为他在汽车音响里录制了这首歌。他喜欢马丁·赫肯斯街头演唱的版本。那段风笛间奏尤其是他最爱。曲中一响起风笛悠远古老的乐声,他就会跟着哼起来,他说这段风笛是“最好听的过门”。可现在……

难道,这就是他的“last song”?

贰 黑暗的隧洞

老爹中风当天,我和太太不敢耽搁,上了救护车就催师傅快开,终于赶在“抢救黄金时刻”,在医院输上了药液。尽管如此,老爹衰退的脚步还是无法阻挡。中风后那些天,他衰老得特别快:路走不了了,一丈开外都要用轮椅推着过去;人站不了了,每次起身,都要我们架住他,喊“一二三”,才能颤颤巍巍站起来。

老爹就像一座雕塑,呆在沙发上。他灰暗的眸子,没有活力,也没有表情。见到这双眸子,你无法不伤心。我现在才明白,对于爱说话的人来说,原来世间最可悲的事,就是他的思维还活着,而语言功能已经失去。这事对老爹打击太大了。他失语后,家里一下子静下来,静得陌生,静得令人发怵。有时我憋不住打开电视,但声音一出,老爹就会打出严厉的手势,要我关掉。是否他自己不能发声,因而就讨厌这世界上的一切声音?

生活,进入最沉闷、最冗长、也最黑暗的隧洞。

他身体越来越僵硬,需要我帮助的地方越来越多。我因此开始熟悉他的身体。他走路时把手交给我,我看清了他右手无名指被截去的断面。他洗脚时把脚交给我,我发现他脚背发紫,还有些浮肿。他洗澡时把身体交给我,我看到他背部伤痕累累,像一条疲倦的老鱼。

由于说不出话,老爹变得十分焦躁。保姆小吴来电说,爷爷现在常常光火,朝我啊啊喊叫,我听不懂他的意思,他就急,两手拍沙发。

我想着他着急的样子,心里很不好受。太太问我怎么办,我想起了纸与笔。我说老爹文字不错,他说不出的话,也许可以写出来。

我们就带了硬纸与水笔去。老爹拿起笔,写了好久,才写出一个字,这字我们还认不了;他涂掉后再写,又写了很久,第二字我们还是认不了。

他抬头朝我们看看,目光空洞,连哀伤都没有了。

我对他的身体越来越熟悉。但对他的内心,又重新感到陌生。

按照病情,他应该住院抢救。但由于防疫形势紧张,医院病房都关了,在急诊室输液结束后,他就被送回家。中风后的老爹,目光呆滞,神情落寞。

丧失说话与书写两大功能,像一记组合拳,完全把他打倒了。

第七天输液结束,我们还想开点药让老爹继续输下去,医生却悄悄对太太说:老人明天不要来了,这里出了点情况,风险太大了。太太问,是吗?医生说,我今天就少开了一袋,让老人吊完了快走!太太问:是不是这里发现感染者了?医生说,你不要问得那么细。

那就快走吧。我们把老爹推出急诊室,只见外面警灯闪闪,成群的警察在维护秩序,疾控消毒员在喷射药雾……很明显,瘟神刚从这里走过。

那天晚上,小吴又来电,说:爷爷情绪很坏,不吃饭,也不吃药。

我们在医院奔走一天,已经很累,但放下电话后还是决定马上赶过去。我们怕老爹走极端。疫情暴发前期,他曾给亲戚发过一条微信:“生活已经没有质量,早点结束吧!”这是个可怕的信号。老爹那时各方面都可以,说话利索,写字清晰;而现在,生命中的重要功能突然失去,他怎会不沮丧之至呢?

说起来,该诅咒的还是这场瘟疫。老爹所住的小区,严防死守,旷日持久,最后还是冒出了一个“确诊”。信息一透露,小区炸了锅,左邻右舍又恨又怕,老人们更是恐惧不安。

我们决定换一家大医院给老爹治病,争取继续输液。为避免老爹再为医院门口盘问所烦,太太忙着给他的手机下载APP;我则告诉老爹,中风后两周,必须抓紧时机做“急性期治疗”。

老爹却用手势表明,他不想再去医院。我大声问:“你还想讲话吗?”

他茫然看着我。

我又问:“你还想唱歌吗?”他瞳仁深处浮起一个亮点。他的手没有再摇。我知道了,就是为了唱歌,他也愿意去治疗!

那是输液快结束的一天,离开医院回家。我在车上偶尔用手指触到了《You raise me up》。没想到,前奏一起,老爹竟跟着唱了起来!尽管他唱的只是一个单音,发声也是断断续续。

这天晚上,小吴还用微信发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是老爹写的字。这次,老爹居然写出了我和太太的名字!名字后面,还跟着两个他平时从来不说、却又是最深情的字眼——谢谢。

我看见太太泪光闪烁。

叁 小吴的意外

我们一共给老爹输了19天药液。在医生同意下,好友秦秦还给老爹送来了胸腺肽。我后来才知道,去抗疫前线的医务人员,上阵前有的也会注射这个药,用来增强免疫力。我大声跟老爹说这个事,他不断点头表示感谢。

输液结束后,我们又去医院看专家。专家说,老人脑梗不严重,但要恢复功能,还得抓紧进行康复治疗。他推荐了一家中西医结合医院。

这是脑梗后,我们为老爹物色的第三家医院。依然是一床难求。

时在三月上旬,国内疫情防控形势总体向好,而国外疫情急剧恶化。上海作为中国最大的开放口岸,输入性感染压力骤然增加。我们去的这家医院,实行一级响应下的严格把关,让我们领教了什么叫“上海常规”。

负责开具入院单的女医生说,病人入院,要先做CT和血常规检查。

我说,老爹刚做过CT和血常规检查,这是报告单。

女医生说,这个我们不认。要住院,就要在这里重做。

我说,那好。我家小吴陪护老爹,她要做吗?女医生说,当然要做。告诉你,病房实行24小时封闭管理,他们进去后,住院2周期间不能出来。你知道吗?

太太问,那我们要送点吃的用的,可以吗?

女医生说,每天十点三刻,病房会把病人给家属的用品放在门口;你们呢,必须在这个点,也把吃用的放在门口。到点换包走人,其他时间一律不开门。

懂了,我说。随后就为老爹小吴交体检费。当时看来,这体检纯属形式主义,还有——拜金主义。

没想到,这结论下早了,体检还真的检出了毛病:小吴的肺有问题!她能不能进病房,医生要研究。

太太和小吴脸色都变了。在疫情期间被查出肺有问题,这是个什么事情!

眼看小吴进不了病房,我对太太说,下午你帮我把电脑拿来,我进去陪老爹。

老爹脸色不悦。他只希望小吴留下陪他。小吴在我家工作多年,老爹的一切她都熟悉。现在,老爹一刻也离不开她。

这是中午十一点半。病房护士拿着住院单,大声催:你们谁进去陪?快拿主意!我们要封门了!

那位女医生匆匆赶来,对小吴说:医生已经研究了,你可以进去陪。但肺上阴影也要抓紧看。

小吴脸色就松下来,说: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肺怎么看呢?

女医生说:这个我没办法,你们自己商量。

太太说,这样吧小吴,你CT报告明天才能出,我们替你去领;领好了,我们去找肺科医生,看肺科医生怎么说。

没等话音下落,护士砰一下把门关死。

隔着玻璃,老爹在向我们招手。有小吴进去陪他,他如愿了。我在心里说,老爹,您英雄一世,到这岁数,怎么就这样依恋一个村妇呢。

次日我们挂了肺科的号,给医生看小吴的CT。医生仔细看了片子,说,没事。随即开了两周的消炎药。

两周后,老爹会讲话会唱歌吗?

小吴肺上的阴影会消失吗?

医院门口的重重守卫会撤走吗?

大上海的防控一级响应会取消吗?

我们戴了一个多月的口罩能除下吗?

两周,在我们看来,太漫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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