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击狐踪的人

◆林楣

1 十九个电话的背后

王庆华的手机全年不关机，所有警察都这样。这几次半夜电话都是杨阿婆打来的。在乌漆墨黑中，王庆华用略带喜感的“沪普”翻来复去地讲：“杨阿婆，你不好这样的，想得半夜睡不着觉，身体不要坏掉啊！钞票还是有希望回来的，但是身体坏掉就麻烦了。”

1月25日，大年初一。王庆华庚子年的第一个值班日。有个电话打进上海市公安局经侦总队值班室，一位85岁的阿婆要报案。她姓杨，一个久居上海的老山东。老人说她被人骗了，骗掉养老钱十几万元，但是老人讲不清楚钱是怎么被骗的。她没有子女，家里还有个老头子，她的丈夫，86岁了，耳朵聋，听不清。

这是王庆华第一次与杨阿婆通电话。若是平常，王庆华可以到杨阿婆家去一次，见了面，仔仔细细地问，基本事实还是能够了解的。可是，现在的状况，应该是去不了，老人也有顾忌。可如果老人确实被骗了，从案件侦查的角度出发，尤其是经济类案件，那是愈早侦查愈好，经济损失可降到最低。

这是一对矛盾。

杨阿婆有个老姐妹，老姐妹说她在跟着小青年学理财，问杨阿婆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杨阿婆说，好啊！她也没和老伴商量，把两人的十几万元养老钱全部拿去“理财”了。三个月后，杨阿婆分到了2000元红利，但是，从第四个月开始，公司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飞了……

现在最关键的是要看到杨阿婆与“公司”签订的所谓理财合同，才能循线追踪。王庆华想了个办法，可以视频电话，杨阿婆可以把有关“合同”视频过来，但是，杨阿婆不会，老伴也不会。此时，也不可能去找邻居办这事，急！

妻子说：杨阿婆肯定很着急，这是她的保命钱，否则也不会天天打电话给你，还在半夜里打。她每天打电话也是缓解紧张情绪。你若上门，得先和杨阿婆好好聊天。

若说之前的19个电话是认认真真，那之后的几个电话该是真情实意。聊着聊着，聊到了杨阿婆老家的三个兄弟，聊到她一不当心嫁到了上海，聊到她曾亲自去考察了理财的“公司”，聊到一起理财的还有好几个人。

王庆华觉得火候到了，说，杨阿婆，如果方便，我上门一次，要看看你的理财协议，咱俩谈话还要记录记录。当然，我们都要做好防护措施。

好好！你来，警察弟弟！

王庆华终于和杨阿婆见面了，笔录、材料一一取回，杨阿婆的事情由无轨电车驶上了有轨电车……

2 一声正义的怒吼

点开视频，一个帅气的警察，愤怒地质问嫌疑人：“你还是中国人吗?”

李洁一惊，这个警察怎么这么熟悉？重放，真的是戴佳伟，自己的丈夫。

“你为啥不戴口罩？”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刚把一个在小区门口偷快递的老太找到，把偷的东西送还失主，人家买的是药，急得要命。你放心，我一直戴口罩的，一分钟也没摘下来。”

“那个视频里不是你？你讯问时根本没戴口罩！”“什么视频？”李洁秒转视频，戴佳伟方才明白。

2月9日。这是戴佳伟连续加班的第四天。一个名叫丽丽的女子来报案。好友吴女士是个热心人，想买些口罩送给孤寡老人，问丽丽有没有进货渠道。丽丽一听，好事啊，就推荐了房客小东，因为她曾在小东的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过销售口罩的信息。就这样通过丽丽牵线搭桥，吴女士付了16万元订金，然后就满心欢喜地等着这批爱心口罩。等等不来，没等来口罩。丽丽内疚，就自己转账16万元安慰吴女士。可谁来安慰她呢？丽丽直奔闵行公安分局虹桥龙柏派出所报案。

戴佳伟有些恼怒，想着，如果抓到小东，真要好好问问他，怎么冷血到把人家献爱心的口罩钱骗走？梳理聊天记录，查明资金流向，固定嫌疑人骗取订金挥霍一空的证据，查明小东的住址……

10日晚10点，小东落网。

接下去，就是妻子李洁在视频里看到的那一幕：隔着2米远，审讯椅上的嫌疑人一脸不以为然，坚称自己有口罩，只不过上家还没把货发来。戴佳伟再问：16万元都到哪儿去了？！这家伙嘴硬，百般抵赖、狡辩，还自称拥有某国绿卡。

这句话真正激怒了戴佳伟，几步跨前，走到嫌疑人面前，愤怒质问：“你的身份证是中国的，你还是中国人吗？”“人家买口罩是捐给老人，你的良心到哪儿去了？！”

话说完，戴佳伟发现，自己气愤地一把摘下了口罩。因为，戴着口罩，这质问问不出力度、问不出气势，更问不出对嫌疑人的谴责和鄙视！

这质问镇住了嫌疑人。对手完败！这一问还创下了上海公安新媒体宣传收视新纪录：4.3亿次播放！1500万次点赞！

3 一单单永远无法送到的快递

一个匆忙的身影冲进虹口公安分局欧阳路派出所。张先生急得嘴角冒泡，悲从心中起，我一个口罩没见到，1万元打水漂了……

问，你见过玛丽雅没有？张先生摇头。前同事的同事推荐了这个玛丽雅，说这人有口罩卖，1.5元一个。前同事还说，玛丽雅是个上海人，我觉得靠谱。于是，就加了玛丽雅的微信。转给玛丽雅1万元，订购了6000多个口罩。

刘宁，欧阳路派出所执法办案队副队长，一个80后帅小伙，他知道这个“人在上海”是很重要的因素，是买卖成交的共情要素。

张先生离开派出所后，刘宁就开始打电话，N个电话，打过去“嘟嘟嘟”永远无人接听。信息调取不到，案件侦办很难。刘宁想到了一个高招：一个“口罩群”建立。

刘宁让张先生把曾经在玛丽雅那儿买过口罩的人找到了一大半，一个微信群迅速建立。刘宁说，将与玛丽雅进行口罩买卖的每一个细节都写下来，时间、数量、对话等等，然后私信与我。

深夜11点，刘宁理出个大概。

玛丽雅，女，上海人，90后，自称人在缅甸。

按照一般网上购物程序，卖家发货后，都会给个快递号，让买家自己追踪查询，但是所有买家在下单后，都未收到过快递单号。口罩群里一个叫阿宝的买家，提供了重要的线索。阿宝是个细致男，他详细地记录了玛丽雅第一到最后一个快递号出现的全过程。

2月7日，玛丽雅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个快递单号，但不知这个单号是发给谁的，因为玛丽雅模糊了收货人名字。又过了几天，玛丽雅在朋友圈里发了长长的一串快递单号，意思让买家自己查去。阿宝把快递号一个个抄下，一个个查询，结果一个也查不到，最后恍然大悟，所有快递号都少一位数！那就是永远收不到的快递！狡猾的玛丽雅！

刘宁知道离揭开玛丽雅的真面目不远了。

清晨7点。刘宁熬了一个通宵，线索基本厘清。刘宁决定今天去会一会玛丽雅。16日中午11点。叩开这套老式公房的大门，玛丽雅一瞧，傻眼！刘宁问，既然是正规生意，你该有记录，也有账本，我们可以根据你的账目逐一核实。

玛丽雅的“账本”，“销售”记录一条条写得清清楚楚，涉及90余人，金额近50万元。拿着“账本”，刘宁一字一句地问道：那么这些少一位数的快递单号都是对应哪一单生意的？

此话一出，玛丽雅仿佛被电击，她知道在劫难逃了！从报案到抓捕嫌疑人，仅仅30小时。

4 一张发票背后的巨大黑洞

阿旺百思不得其解，斜对面的阿六头为啥能够成为手机销售“一哥”？阿六头租铺入行才两个月，在手机销售行业里打拼了四年的阿旺却做不过阿六头，怪哉！

事实上，在阿旺郁闷之时，警察焦瑞波和伙伴们也发现了这个秘密。焦瑞波、陈彦希、符梓琪是市公安局经侦总队五支队民警，负责侦办涉税案件。2019年10月，总队通过大数据对上海电子产品销售行业开展分析调研，发现存在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的情况。

这天，女青年小王在阿六头的店铺前徘徊不前，这款手机阿六头开价比其他店低200元。阿六头明说，手机绝对正卡，质量保证，但是不开发票。若要发票，价钱就与其他店一样。于是小王付钱了。那么，阿六头损失的200元去哪里补？

焦瑞波他们摸到的情况与阿旺反映的一致，且阿六头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像小王这样的，不要发票购买电子产品的人大有人在，诱惑在于商家给出的价格低于一般市场价，同时这些电子产品无发票仍能保修。日积月累，阿六头囤积了大量消费者未开具的“富余票”。这时，另一个“买家”出现了。他不买手机，他要买发票。阿六头赚取的就是“开票费”，利润不小。所以，短短两个月，阿六头就成了手机销售“一哥”。2019年10月，专案组会同税务稽查部门，在沪、浙、渝等地一举摧毁以余某等人为首的6个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犯罪团伙，抓获犯罪嫌疑人50余名，开票价税合计150亿，涉及税款20亿。

此后五个月，专案组持续追查下游企业。顾侃、栾德良在侦查中发现，嫌疑人的作案手段比以往频繁注册新公司暴力虚开发票的不法分子更胜一筹，他们向上游供应商带票采购手机等电子产品，之后票货分离，货物以低于市场价出手后，再以收取5%开票费的方式为他人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4月13日凌晨，专案组对位于上海的170余家受票企业开展集中专项打击，抓获受票企业负责人170余人，涉案价税合计17.8亿余元，涉及税款2.5亿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