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麟
此行的重要意义,是去追溯金石学家朱剑心的成长历程。
接待我们的海宁档案馆负责同志告诉我们:“很遗憾,朱剑心的出生地八宋书屋、杭州的朱家祠堂已不复存在,不过他的手稿遗物,尤其是《金石学》论著首版仍保存完整。”此著已成为清代乾嘉金石考古学兴起后二十世纪金石学研究的代表之作,其影响颇大,于海峡两岸暨香港屡屡再版。
朱剑心早年毕业于章太炎创办的上海国民大学,曾一度作为北洋政府人才出访国外,后来投身于教育,曾和郁达夫在一起任教于之江大学国文系,几年后又进入了张元济主持的商务印书馆,担任函授部编辑,由此开始了他著书立说的学人生涯。
然而,日寇的入侵,打破了绝大多数国人的平静生活,江南沦陷。在逃亡中,朱剑心的父母相继见背。这位中国文人,用一种特殊而熟悉的礼仪告慰亡灵,他想起了家藏的两万件古籍书印,金石拓片,那里有华夏三代狞厉诡异的青铜饕餮,也有汉魏乱世粗犷磅礴的石刻题记,更有唐宋文人矜持睿智的抒情考据,金石文化,是祭祀、礼仪、文字、情感、审美浑然一体的中华文明的综合体,卓然而立,与众不同。
金石学初稿完成,上海沦陷在即,商务印书馆岌岌可危,朱剑心毅然抛家别子,和商务印书馆同仁一起南下香港。朱剑心女儿朱离曾说:“爸爸在世时提起南下时的辛酸,当时国土沦陷,文化机构大量关闭,人手少,他和编辑们承担了编写抗战丛刊等大量教育书刊的重任,为遍地烽烟、山河破碎的华夏孩童点燃未来和希望。”
1938年12月,在父亡后周年之祭,朱剑心完成了金石学的最后序言。不久,长期的操劳,导致肺病发作,迫不得已,告别了抗战中的商务印书馆,返回孤岛上海。没有绝望的申诉,没有无为的寻隐,没有消沉的祈祷,取而代之的,是那深沉的呐喊,理性的斗志,史诗的宣言,以期唤醒更多壮阔的生命,守望华夏。
今年春夏之交,朱剑心家属迎来了一个好消息,在上海,朱先生求学工作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有缘举办他诞辰115周年的展览会。朱先生的子女都已高龄,他们将《朱剑心艺文存稿》和一本小蓝册送给了我,小蓝册很薄,却聚焦了朱剑心人生的焦点,承载着家属们的殷切嘱托。从中,一些鲜为人知的重要事迹呈现完整。建国前夕,朱剑心参加了上海地下学联,并尽力保护要求进步的学生。要知道,在黎明前的战斗岁月里,这是有很大风险的。几十年后,成长为《新民晚报》副总编的周珂曾在《一个女记者的视野》中撰文,深情回忆“四一惨案”爆发前后这位国文老师的正气、睿智、刚毅、超然。
不久前,筹备此次展览的各界朋友在多伦路190艺术空间相聚,他们不约而同地提醒我,朱剑心是朱熹的后裔,曾将300年家传重要文献一万余件善本、孤本捐献国家,其中明写本70卷12册的《明穆宗实录》,世所罕见。朱熹,这样一个在中国文化史上名字响亮的哲学巨子,其修身立德之道的家风传承,教育救国的赤诚之心,俨然在海宁朱氏家族得以薪火相传。当国家有难时,朱剑心亦曾断然放弃高级知识分子待遇,博施济众,拯厄除难。所谓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意境,大概就是这么平凡而伟大。
先生去世前半年,参加海军的小儿子朱奇携家属来沪探望父亲。这位老人在四年中已经历了三次手术,身体虚弱的他用毛笔写了一封家书:
极目南天万里赊,蛮烟瘴雨古琼崖。许身卫国应思党,破浪乘风莫忆家。
数载离衷几欢会,临歧顷刻即天涯。此行弥惜骄儿女,珍重扶持祖国花。
至人无己而自在,圣人无名而垂世。他超越了欲望的藩篱,登临更高更宽的世界,砥砺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