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良骏
“大阿哥!”全楼的男女老少都这么叫他,以致我一直不清楚他的名字。高家搬来时,我们听说橱柜箱笼堆了半条弄堂,都跑去看,稀奇的倒不是东西多,而是这家人除了高家姆妈,全是男的!一个男人带着六七个男孩,排着队在搬东西,最高的那个在指挥。
高家姆妈笑容满面地发定胜糕,问我,你是谁家的?我指指楼上,她说:“他是大阿哥,以后有谁欺侮你,去找他!”我细瞧大阿哥,鼻子高挺,头发眼睛都是褐色的,像苏联电影里的“阿廖沙”!我雀跃,有这么帅的一个哥,多好啊!这以后,与高家就熟悉了。
大阿哥刚工作,早出晚归。他比我们大十多岁,不大掺和我们的事,也不爱说话。但他很热心,有人买煤饼,他帮着踏黄鱼车;老人拎不动水,他帮着拎上楼。有次半夜,听见楼下很吵,第二天才知,三楼新嫂嫂丈夫出差了,但她突发急病,大阿哥背起她就往隔了两条马路的医院奔,医生说,晚一点就没命了。我喜欢去高家,因为这位哥,小小的我,满心欢喜。
没过多久,大阿哥参军了,原来是去朝鲜。高家姆妈是湖州人,在赶做蚕丝被,说那里天寒地冻,一定要带去。大阿哥穿了军装,背了背包,打了绑腿,神气极了。高家姆妈唠叨,他本可以养弟弟了,现在……哥说,保家卫国,光荣!有人参加抗美援朝,全楼喜气洋洋,只有我很难过,使劲忍才没哭。
大阿哥很久没有音讯,高家姆妈常在院子里等邮递员,我每天放学,也陪她等,可总是失望。高家伯伯打听到大阿哥的部队番号,写了信,不久收到了回信,全楼人都松了口气。
后来学校要我们给“最可爱的人”写信,我缠着高家伯伯转我写给大阿哥的信。第一封信,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亲爱的大阿哥,我很想你,你想我吗?”高家老四看到我的信吼:“去去去,他又不是你哥,要你想!重写,否则不给你转!”不记得是否重写了,但大阿哥真的回了一封信,他写道:“我想姆妈,想老邻居……”我拿着信在弄堂里跑,孩子们都围过来,我们一遍遍读这封只有三行字的信!我们聚在一起,想象零下几十摄氏度到底有多冷,在地图上查,志愿军到哪儿了?是否有他在的部队?几个女孩开始织手套、围巾,想寄过去。大人捐飞机大炮,我们捡废品卖,要多捐几颗子弹让大阿哥杀敌人。遥远的战场成了我们心中的牵挂,天井里常响起我们的歌声:“雄赳赳气昂昂……”
两年后大阿哥终于回来了。我们比高家姆妈还要高兴,叽叽喳喳笑着闹着。他悄悄地送了我一把朝鲜铜匙,我宝贝似的珍藏了几十年。可看上去“完整无缺”的他,从此,走路一拐一跷,背也有点驼了。他进厂当了工人。很快娶了隔壁楼里的女人,搬到新居去了。以后听说他一直没孩子,又离了婚,偶尔见他回来,总是皱着眉,郁郁寡欢的样子。几十年过去了,最后听到的消息是他去乡下养老,并在那里去世了。
大阿哥已走了好多年,邻居中不知是否还有人记得他。我常常想起他。他是我童年仰视的一颗明星,他让我懂得“在祖国需要的时候,我们马上拿起枪……”世事难料,他仍是我的大阿哥。我很想告诉他个小秘密,哥,你是我们这些小女孩心中的英雄王子!你结婚那天,我们好伤心好伤心。还好,他永远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