荪步
深秋了,花园角落的杂树篱笆一带秋色离披,却独独不见了那片盛放的忍冬。我的心陡然一阵失落。
记得还是晚春的一个清晨,微雨才过,四下里湿漉漉的,翠色迷离,偶尔听闻几声细碎的鸟鸣。我独自在小区花园里散步,蓦地一股清香探入鼻息,抬眼看时,只见篱笆上一片浅莹白与淡鹅黄。定睛细瞧,这莹白与鹅黄乃是一蒂双花,卷瓣长须,纤纤小朵,在纷披的蔓生绿叶间散漫交错着,居然是忍冬花盛开了。
说来也是有些少见多怪了。我早年生长在极北之地,那里有忍冬也忍受不了的凛冬,因此尽管知道忍冬的存在,却一直只在文字里相见。据载,忍冬的名字最早见于汉代《名医别录》。南朝陶弘景《本草经集注》谓忍冬“处处皆有,似藤生”,取其“凌冬不凋”之意,故名忍冬。忍冬的根、茎、花、叶和果实都可入药,古医书和各地的方言也有唤它作鹭鸶藤、子风藤、双宝花、老翁须、通灵草的,不一而足,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别称自然是金银花。说到金银花,这名字最早载于宋代的一部医书,后来大概因为《本草纲目》的沿用,它便渐渐取代了忍冬,但我还是喜欢忍冬这个更加诗意和精神性的名字,喜欢文学作品中忍冬的种种面相和重重意味。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里,馥郁的忍冬长在一片盛开着葡枝百里香、樱草和紫罗兰的水滩上,仙后媞泰妮亚常在那里安睡。不拘而丰盈,这是富于盎然生趣的野性的忍冬。
美国诗人菲利浦·弗瑞诺的《野忍冬》里,幽生的忍冬花作为尘世上脆弱的、短暂的芸芸众生的一种,终不免成为消亡的美丽。“原先若是乌有,去时也无失丧”。与不完满的人生和解,这是善感而又安分、近乎达观的忍冬。
博尔赫斯的诗中则写到“纠缠成一团的忍冬”、停着蜂鸟的忍冬花,写到秘密池中忍冬的香气。字里行间蕴含着理性与哲思,这是注重内在、不乏现代色彩的忍冬。
再比如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始终伴随着昆丁·康普生的“淡淡的忍冬花的香味”。在昆丁·康普生那里,忍冬是所有香味中最悲哀的一种,甚至于忍冬的色调都是灰的。它总是同阴雨的黄昏时节,同他对妹妹凯蒂的爱与回忆混杂在一起。在西方,忍冬的花语本是深切而专一的爱,昆丁对凯蒂的爱却是一个深渊,一个黑洞。福克纳把忍冬深切而专一的爱与现代人的无力同时赋予了昆丁。昆丁和凯蒂,没落的南方家族与失落的天真。无望、沉沦,这是深陷时间和人伦困境的忍冬。
而在中国的文化语境里,忍冬最初以吉祥纹样的形式出现,寓意长寿,后来渐渐进入寻常百姓家,供清赏,入药,代茶饮,文学形象倒是并不多见。闲来搜罗古人文字,可以入目的也只有几首古诗。其中意境最优美的当数宋人范成大的七绝《余杭》:春晚山花各静芳,从教红紫送韶光。忍冬清馥蔷薇酽,薰满千村万落香。
万千红紫,任韶光暗度,春事欲了却未了,到处都是忍冬和蔷薇浓浓淡淡的香味。这一派静好的晚春乡居图景,写尽诗人隐居石湖时的淡安与悠然,忍冬只是诗人心境中的一个物象。
我此刻却既不淡安,也不悠然。眼见忍冬花期已过,篱笆上的金清银淡都已褪去了,满目萧萧老秋的藤蔓和叶子,无味得很。且慢,不知何时,忍冬的老花蒂上簇生了一颗颗碧绿、饱满的珠实,攒三挂五,珊珊可爱。透过楼群压来的幢幢阴影,静静望着它们,仿佛望着忍冬生命里全部的春天,还有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