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阳光
我很喜欢看漂亮的字,更佩服能写漂亮字的人。我父母亲的字都写得极好,但自己从未想学。因知晓书法太深奥,这不只是简单的学写字,而相应标配的历史文化与古诗词知识,没有持之以恒的决心,是断然进不了这大门的。
一日,与老同事翁兆蓉老师微信聊起她的父亲。翁老师的令尊大人正是闻名国内外的大书法家——翁闿运先生。当年,我常去翁老师吴淞路的寓所玩。在她家,不仅听翁老先生讲书法,更多的是听他说历史。翁老是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通晓熟识中国文史。我对历史开始有兴趣,就是当年受翁老的影响。那时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翁老个性耿直率真,面对历代史实有真知灼见,敢于直言,坐在一旁的女儿怕有麻烦不让他多说,笑着摇头摆手也没用。随着形势的发展变化,事实证实了翁老的论点是正确的。啊,这绝非只用“钦佩”两个字能表达得了的!
翁老看我很喜欢他的作品,就送了我一幅。那是盛唐诗人王昌龄的《出塞》,对我来说那真是如获至宝!后来,我转赠了弟弟星光,他在安徽插队,这幅名作可让其枯燥艰难的生活添些生气与活力。这几天,弟弟得知我在写翁老的文章,告诉了我这幅赠品后续的故事:
“1976年,我师范毕业被分到大杨中学。老哥送我翁老的一幅字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我非常喜欢,可惜不知如何装裱,乡下也没有这种条件,所以只是简单地贴在寝室的墙上。每天总有老师到我房内小坐闲聊,别看农村老师见识不多,但‘文革’前师范大学毕业的本科生,肚里还是有墨水的,每每见到都举目欣赏一番。此时,我会骄傲地介绍说,此字乃是翁大师赠与我哥的,众人恍然大悟赞叹不绝……
“三年后妻子调来我学校,领导分我小楼两居室。搬家时,我正小心翼翼地揭墙上这字幅,一旁帮忙的雷老师笑着开口道:‘董老师,你知道我一向喜欢翁老的字,能不能送给我?不好意思啊!’我看他张口求字,反倒成了我不好意思了。因为难以驳人家面子,也只能忍痛割爱了。但这名贵的书法诗句,在我最困难的日子里,一直陪伴着我,所以永远记在心底里,永远,永远。”
由此,又想起一个故事。高中同学魏建国酷爱书法(记得当年他习惯边走路边空书,手指飞快地虚划字形,这印象就在眼前)。大约80年代初,我曾约他一起去过翁老家。和建国微信聊起这事,没想到过去了四十年,这老兄居然还记得一清二楚!他说:“谒见书坛大擘翁大师怎么会忘记!他家离你们学校不远,二楼朝南窗前桌上摆着宣纸墨砚。他受女儿之请,为学校写了几百张裁成红红绿绿小条幅的卫生宣传标语,写得吃力煞了——呵呵,杀鸡用了牛刀,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啦。”哈哈,是啊,现在想起就感觉好笑,试想一下,几百个学生到四川北路街头宣传卫生,一个个手举大师墨宝的标语旗,要是有懂行的路人走过,抑或诸如建国兄这样的“识货朋友”,岂不会好奇伫立,面对满目的闿运先生作品:此处莫非是大师书法巡展?
我激动地将这一回忆转发给了翁教导。她感慨地说:“我不记得了,父亲做了很多不起眼的事,这是他的乐趣。”她又说:“往事已矣不去想它,遗憾的是父亲写的四尺整张大字和请唐云画的四尺整张国画挂在工会休息室,拆学校时不知去向。国宝级的作品何其珍贵啊!这么大幅的字画我都没有拥有……”
我建议翁教导有空可以写点东西纪念父亲。她回复说:“谢谢你的提议,眼睛不行。艺术家的往事都经历了坎坷,父亲的学问涉及金石、考古鉴别、碑帖等等,太深奥了。很惭愧我不懂,做不了。不少记者都采访过父亲。有的就坦率说,翁老所讲的学问听不懂,涉及知识面广,且道理深邃,需要去悟的,就此知难而退了。”
说起翁老的个性为人,翁老师讲了一件事:“80年代初,我家还只是一台9寸的黑白电视机。父亲有一位日本女留学生,暑假要回国探亲。临行前问我父亲要捎带些什么回来?我们都渴望有个大彩电,自己出钱购买,可父亲断然拒绝。他严肃地说,人要有国格。他对女学生说,只要把书法作业带回来给我看就好。”
故事虽小,但让人震动不小,老一代知识分子的高傲骨气就在此地!
翁老师说,父亲有一条戒律:不要学我的字束缚自己,要博众家之长,笔笔到位。哦,说得多好啊,绝对是大度超逸!老话诚然不错——字如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