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淳翔
曹聚仁《天一阁人物谭》书中收有一文,列举其赏爱的上海掌故书,“前有王韬《漫游随录》,郑逸梅《淞云闲话》,姚公鹤《上海闲话》,王揖唐《上海租界史》,而以屠诗聘《上海市大观》为最完备。”随即指出:“近有陈定山《春申旧闻》,文笔、取材、见解,都高人一筹,可说是这一类随笔中的白眉。”可谓推崇备至。
曹先生一生笔耕不辍,著述繁盛,但我总觉得他所谓掌故书,概念过于宽泛,如《漫游随录》严格来讲是游记,王揖唐编的《上海租界问题》属专门史,而《上海市大观》则近乎指南类,它们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传统意义上的掌故书。
至于《春申旧闻》,名头确乎不小。1950年代,曾在叶明勋所办台北《中华日报》副刊连载,一纸风行,销量激增,使这份本来仰仗台南版的报纸,“自《春申》发刊以后,北版销数激增而南部版反仰给于北版的转载”。不久便出了单行本,依旧畅销,乘势又写了《春申旧闻续》《春申续闻》。影响所及,几乎无远弗届。最有名的例子是,台湾作家李昂女士1983年发表轰动一时的小说《杀夫》即由《春申旧闻续》之《詹周氏杀夫》篇中汲取了灵感。
然而正如亦舒所言“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凡事皆有两面性。该书甫一上市,就有人在港报写了评论文章,然其言辞却并不那么友好。文章共两篇,前后在报间刊发三次,总的字数近两千字。先是1957年7月5日、6日香港《大公报》刊登《谈〈春申旧闻〉》上、下篇,作者在篇首开宗明义,谈及撰文缘起:“友人从春申来书,托买陈小蝶所作之《春申旧闻》。……余为某君访此书于书坊,不可得,闻曹聚仁先生言,系台湾出版,故港中无售。昨日有友人向人借一册来,假我消暑,限十日归赵。”然后拈出《春申旧闻》中有一篇《狄平子青卞隐居》,所述颇不合情理,尤其文末称吴湖帆《剩山图》被没收,“据张大千香港回来告诉我,湖帆曾在先施公司门口摆过地摊。我书至此,为之泫然搁笔。”这与朱省斋《上海一周》(原刊香港《热风》杂志)所记大相径庭。朱文记五月二十一日,吴湖帆请他吃饭,“等到七时有余,湖帆才姗姗而来,大腹便便,好像一只航空母舰!与十年前相较,几乎判若两人。可是,风趣天真,固依然如故也。”那一晚周黎庵、瞿兑之、吴湖帆请省斋饭于老正兴。“餐毕,他们三人抢着付账,结果则由湖帆包办了。”于是作者叹道:“奇哉,‘摆地摊’之人能吃得大腹便便,与十年前不同,又能请客,真出陈小蝶意外矣!”
7月13日同报,又刊出该作者《再谈〈春申旧闻〉》一文,竟是余怒未消。这次他搬出一位久居上海年近九十的广东某老辈,称其“熟于沪上掌故”。此公读罢《春申旧闻》,向作者笑曰:“此人胡说八道,于沪事略知二三,而喜无中生有,所谓‘谈旧’,殆欺人耳。”作者深有同感,称“此书诚为谈上海掌故之最下乘也”。遂举“近日上海文化出版社出《上海旧话》二册,第一册为赫马所作,即徐卓呆笔名,此书最佳。第二册郑逸梅作,错误之处仍多,然较之陈小蝶之作高出万万也,至低限度二君之作皆据事直书,不杜撰故事,不攻击私人,又不作谀词,有写作道德”。陈氏所作则讹误多矣,如“谓杨乃武事情大白后,西太后召杨姐与小白菜入宫云云,尤为荒谬绝伦,直欲欺骗天下人矣!”又书中谈吴芝瑛收葬秋瑾,“几罹不测,赖铁良、端方、寿伯茀力护之”。作者对此嘲讽道:“此时尚安得有寿伯茀?伯茀乃满人寿富之字,寿富与其弟富寿,于庚子事变外兵入京时,全家自杀,不欲辱于外人也。”结论是,《春申旧闻》简直一塌糊涂。
最后,揭晓这位毒舌的评论者,乃是在港报设有“听雨楼笔谈”专栏的掌故作家高伯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