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磊
母亲在学工时学的是纺织厂的挡车工,进厂后学的是纺织机械厂的车工。我眼里女工的爱情,便是母亲与父亲的爱情。
纺织女工上班前需要先换工作服。母亲是一身长衣长裤,有松紧带扎紧袖口,不系围裙。这在夏天很热,便指望着换工作服时可以洗澡。
母亲说:“紧车工,慢钳工,溜溜达达是电工。”干车工是会出事故的,过去工厂总会出事故,母亲因为工作而破了相。
我很小的时候,就见母亲的左眼皮上有豆粒大小的一块红斑,用化妆品也盖不上。
那是一次车零件时失误造成的伤痕。母亲双眼视力“1.5”,尺寸掐得非常准,她紧盯着车床劳作,忽然间,车床迎面迸起来一渣烧红的铁屑,若不是闭眼及时,她就只剩下一只眼了。
穿透眼皮的疼痛过去后,那红斑越来越重,它坚毅地存在了十几年之久才越来越淡,直至母亲年老后才消失。
年轻时破了相,可等伤好了人又老了。
母亲在工厂上班不几年,便四处有人给介绍对象,先后介绍了两个,都是干部子弟,都在不错的单位上班。母亲看不上,她认识了父亲,比她大六岁,初中毕业,刚刚在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当了十年铸工的返城知青。
父亲与母亲约会,骑车出来逛街。他们边骑边聊,像放学时一起顺路回家的中学生。
那是个夏天,母亲穿着大花的长裙,烫着波浪的头发,有时会戴着棕色蛤蟆镜或白色遮阳帽,脚上是新买的肉色袜子和小白皮鞋。她骑着“二六”女车,父亲骑着“二八大杠”,阳光被树叶打散落在地面,如彩色的电光纸片撒满舞台。在一个等红灯的十字路口,他们身边簇拥着许多骑车人,再过了红绿灯,父亲回头看,母亲丢了。
父亲骑着车找了半天,找不到,便自己骑车回家了,周一再给纺织厂里打电话找母亲。他想的是,都二级车工了,还能找不到家吗?母亲当然能骑车回家,但她是抹着眼泪回去的。
还好,他们进展很顺利。后来母亲见到父亲用一个大盆洗衣服,便想:“这人挺能干活。”当年国庆节的第二天,他们结婚了,嫁妆是一件从姥姥家带来的、包着羊皮的老樟木箱子。第二年夏天,母亲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被厂里分配去干轻松的活儿:去食堂蒸馒头、花卷。
为了爱情,母亲从纺织厂对面的宿舍楼搬去了老城区,当初她从郊区插队回城后,没有去当老师或学会计而是进了工厂,图的就是厂子在家门口。但婚后,她不仅单程上班需要一个多小时,还要学会一切弄堂里烦琐的家务。
多少年以后,读作家陈村那语气平淡的代表作《一天》,讲了一个别针厂冲别针头子的工人张三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句:
“……记得父亲活着的时候告诉过自己,一个冲床工到老了还有十只手指头是非常难得的。想到这个张三就高兴起来了……”
我读到这里,想起母亲眼皮上的伤痕,忍不住流下泪来。
母亲病退了,我来照顾她,也负责各种报销杂务。多少年以后,我去母亲单位办事时,上了年纪的工人知道我是谁的孩子后,迎面就说:“嘿,你妈,个儿高,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