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文
这八年来,我自以为有创造性的话,只说过两句。
在2014年12月底我的语文教学思想研讨会上,我谈到自己一生中最典型的一个教例:纵观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一文,大而言之,为“记念——忘却——记念”即“悲愤——沉静——悲愤”的感情跌宕起伏的线索所贯穿;小而言之,从文章第四部分“原来如此”起,至篇末止,感情起伏的频率越来越高,几乎是一句一节奏。——当“我”惊悉青年作家牺牲、“悲愤”的感情才“沉静”下来,便口头“凑”成一首诗,却“无写处”;但在一周年时,终于把它“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但要写下去,“确无写处”;《北斗》创刊时想“写”而“不能”;只得“选”一幅木刻来记念,是“只有我心里知道”的;也“寻”过白莽来信,想由此写出文章,却“一无所得”;又“翻”了一遍他留下的德文原版书,也“没有什么”;只在《格言》诗旁发现了汉字译文,可见是有感而为,以诗自励,倒也使自己沉静下去;但“积习抬头”,却仍“没有写处”;青年时读向子期《思归赋》,很“怪”他写得这么短(即希望自己写此文能长一些),但现在却“懂”得了不能写长的原因;然而还要“写几句文章”,延口残喘,实在“不如忘却”;但深信将来“总会记起他们”。——上文由“悲愤”和“沉静”带领的加上引号的词或句,共23个,单号在上,归属“悲愤”,双号在下,归属“沉静”,便可画出如物理学振幅式的图像,表明鲁迅处在“悲愤——沉静——悲愤”的感情波涛的起伏之中,并且形象地帮助学生理解题目中“记念”与“忘却”的辩证关系,即“忘却”是前一阶段“记念”的深化,又是后一阶段“记念”的预伏,而且感慨是越来越强烈了。
记得我在讲台上用书空的方法把上述物理学振幅图像从左端一步一节奏地一直走到右端。这时,我完全沉浸在鲁迅所创造的氛围之中,对大家说:“我也很‘怪’鲁迅写得这样短;我恨不得做着比比划划、跌宕起伏的手势,走下台来,绕场两圈!”
这是一句。
2020年11月底,在我从教60周年的座谈会上,我把这六十年分成前三十年在浦东教书、后三十年在浦西教书这样两个阶段来谈,用9个相同教例的前后不同的教法说明我在同事们帮助下的进步。
例如,上世纪60年代初上讲台教《孔乙己》,他“排出九文大钱”来买酒和茴香豆一句,我自以为把“排”字讲得很好,不料听课的吕继尧校长说:“他排出来的还是‘大钱’么。”我一翻字典,“大钱”竟还是一个条目!原来“大钱”是“排”这个动作的物质基础啊!这时,我真是十分汗颜。1991年我教马烽的《结婚现场会》,其中老牛筋说他嫁大闺女时,没要过人家一个“麻(小)钱”的彩礼。——这时,我眼睛一亮,把他为什么非要把拒之门外的彩礼穷尽到“小钱”不可的道理,启发学生揣摩,收到很好的效果,终于把三十年前的“汗颜点”变成了“雪耻点”。
又如,以前教《邹忌讽齐王纳谏》一文中“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一句,觉得明白如现代文,无味可寻,便平平而过。然而从主题的高度出发,认为“齐国之美丽者”中的“齐国”是说明前面主语“城北徐公”为何人的开门可见之山,又是说明后面偏正短语中的中心词“美丽者”的镇正之偏,因此要读重音,或重音轻读,或字音延长,并配之以引起学生注目的头部转动,让学生认识到此句强调“徐公是齐国国家一级的美丽者”对课文主题的完成,对教学过程的完成,是十分关键的一笔。——就这样,这个三十年前的“无味点”一跃而为“寻味点”。
再如,朱自清《荷塘月色》第一句“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一句中的“颇”,我教成“很”不会有人说我教错了的。但是,是不是教对了呢?却是值得反复思考:从全文淡月微风、荷叶波痕、远山隐约、路灯懒慵等描写来看,从朱自清作为一个学者的风度、性格来看,“颇”字的解释为“很”就显得突兀失调,而如果解释为程度副词的第二个义项“比较”,就恰如其分了。就这样,表面上的“不错点”三十年后便为实际上的“正确点”所替代。
其他如知识形成点变成方法落实点,困难低谷点变成希望高峰点,备课组内意见分歧点变成集体闪光点,等等,都是我从黄浦江彼岸摆渡到此岸所取得的进步。
因而,我最后说:“如果把黄浦江竖起来,来来往往的摆渡路线正是循环往复、螺旋上升的认识论轨迹所在,使我从资质中下的人变成资质中上的人。”
这是第二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