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平
好多年前卖旧宅买新房,搬家前,大约在仲夏,当家人递我一叠人民币,说:“搬新房后,客厅和卧室的电视机得换。”
我愣没反应过来:这钱交我管?
成家那会儿,我为自己立下“第二十三条军规”(美国有部著名的小说《第二十二条军规》):里外不管钱。女主主动放弃财政大权,这气度一时成了我亲朋好友的传说。
我妈知道个中缘由——
上世纪60年代末的一个中午,我妈给我一元大毛和一个有拎绳的空瓶,差使六七岁的我拷酱油去,作为奖励,我可以买一包奶油桃板。得令我挺欢,拽着“巨款”连蹦带跳地出了大院,过了石桥,进了一家南货店。店员接过空瓶将漏斗插进瓶口,接着用吊勺从酱油缸里吊起满满的一勺酱油倒进漏斗灌到瓶子里,而后又用一张黄沓沓的纸将一小堆奶油桃板包成等腰三角包。总共花了一毛几分还是两毛几分?只记得店员找回我好几张小票,说:小朋友,钞票拿好勿要落特哦。“哦”字拖了至少有两拍,余音缭绕了三四秒。这当间我把奶油桃板放进衣兜里,把小票攥在手心里,然后妥妥地拎着酱油哼着“落雨喽,打烊喽,小巴辣子开会喽”往回走。上石桥,我驻足在了桥中央。后来我挺纳闷儿,明明答应我妈速去速回的,怎么就在桥上停下了呢。不但停下了,我居然还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河面像小曼姐家落下唱针的黑胶片上的纹路,转出一圈圈的涟漪……小曼姐说老师批评她学雷锋的作文不真实:天天放学扶老奶奶过马路,哪来那么多的老奶奶等着你?我琢磨着回去后告诉小曼姐,写河面的圈圈吧,花儿一样的好看。跟着,我就看见“雪花”在飞舞……
我妈在大院门口翘首;接过酱油说:这老半天的,锅里等着呢。又问道:找回的钱呢?
钱呢?我摊开手心干瞪眼:钱去哪儿了?
然后我的小心脏在我妈刚柔并济的目光下,蹿到了嗓子眼:给小曼姐当雪花了。
我撕呀撕飘呀飘的悲催,大院当晚就家喻户晓,给出的结论高度一致:这孩子没心眼儿。
很多年后读到卞之琳,我赧颜汗下:那天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笑你……
我妈把脉精准,诊断我管不了钱的病根,就是那回落下的。
话回前文——
或许想破“第二十三条军规”,或许想证明从前的“雪花”纯属意外,总之那天我从当家人的手里接过了那叠钱。随后我将钱码齐了用一根皮筋捆好并塞进一个信封。我记得非常清楚,衣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铺了一张牛皮纸,我把信封放在牛皮纸的下面,还用力按了几下看它是否平整,最后将几件羊毛衫裤压在牛皮纸的上面,完了之后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掐着指头倒计搬家日,晨扫嘎七,夜理马八,我一心耿耿,余事皆抛也。
搬空交房那天,临出门我又返回,将写字桌、书橱、衣柜啥的,全都扫描了一遍,然后说:万无一失,走吧。
到新家,布置环境,营造舒适,六八四十八天,忙忙叨叨到“十一”。这天当家人说:苏宁国庆促销,家电打折,你把钱带上,扛咱家的电视机去。
钱?什么钱?邪门儿,我定向失忆了。
那晚夜深人静时,我盯着天花板屏着呼吸追忆,顺藤摸瓜使劲想,终于想到了牛皮纸的下面……
当家人听罢,先是惊愕后是为难再后是多么的沮丧:这样的没心眼儿,第二十三条军规处置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