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父亲卸下客堂的一块门板,用肩头顶到场地的风口处,平放在地上,转身左右手各提一只长凳,东西,或南北方向搁好,顺手将门板按了上去,再在长凳的四个边口竖起四根细竹,将细竹牢牢地绑在长凳脚下,最后将竹席铺上门板。此时母亲从里屋抱出一顶蚊帐,放在门板上,手朝空中伸去,将蚊帐的四只角边的带子系在细竹尖头上,就此,场地的床已搭好。我掀开蚊帐,将头伸进去,先坐直,后平躺。那时,母亲将蚊帐的沿口塞进竹席的下面,笑嘻嘻地说,翻身轻一点。我侧过身,闭眼,此时盼夜风微微吹来,吹进蚊帐,吹到我身上。
我看见了天空。天空如画卷,云朵一块连着一块,一块叠着一块,都是鱼鳞般的模样。我早听说,天上鱼鳞般,明天晒谷不用翻,明天又是大热天。父亲说很好,母亲说蛮赞。他们都替庄稼考虑,都从季节着想。即使下雨,他们也情愿下个阵头雨。父母还盼望白天有个太阳,晚上有个月亮,只有这样,挑稻不落谷,走路不滑脚。我望着天空,我要找天上的牛马、鸡鸭,找奔跑的野兔、云雀,海里面挂着五星红旗的大军舰,还有喜马拉雅山雪白的山峰山峦。
我的眼睛开始蒙眬,看见父母做完了活儿,都端着矮凳坐在我的左右前面。我的母亲,隔着蚊帐的纱布依旧给我扇着蒲扇,在扇子轻轻的声响里,父亲说看云识天气,一看一个准,母亲说牛郎织女的传说是真实的,识字的爷爷指着天上的北斗,说老天的安排,一是巧妙,二是奇妙,特别是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看月亮太久,就会看见月宫里的人在走动,在劳动……我睡着了,就去了梦乡,好像自己成了天使,飞出了蚊帐,飞出了地球,先与太阳照面,后与月球相见。后来我惊醒了,睁眼看看左右,没看见母亲。我知道,母亲到里屋睡觉去了,那时想:一样的天空、一样的夜晚、一样的时辰,母亲为什么不热呢?
母亲的热一直在心里。当夜晚成了白天的延续,夜晚就是最好的休息。此时看,头顶上的明月,轮廓分明,月光的射线挂上了树梢,从树顶泻下来的月光,慢慢地散落到了地上、床上,碎影就成了想象,感觉心里平静又富有。是的,鸡鸣牛哞的热闹已经过去,鸟儿也去了别处,虫子的声音开始稀落;稻田里,沟渠里的青蛙也闭嘴休息,人自然也要休息了,所以,上半夜的喧闹,下半夜的幽静,是老家每个夜晚最好的安排。母亲说,不热,庄稼能长好吗?所以,我们不喊热,说天气真好。我回忆了一下,父母从不怨热。
半夜,狗尾巴草翘得很高,几乎是竖直的模样,一动不动地向着月光的方向;那棵像蒲扇一样的蒲公英,向四周伸出了无数的嫩叶,嫩叶紧紧地匍匐在泥土之上。场地口子上其他的植物,比如蓖麻、芝麻、茄子、豇豆、扁豆就像被月光淘洗过一般,碧蓝、碧绿、清纯、雅静、闪亮,它们都在吐露着自己的芳香。蓖麻是酸爽的气味,芝麻是翠香的气味,豇豆是水果的气味,它们在夜色里垂落着盛夏的果实,既不吱声,也不动身。那时的我,仿佛也成了其中的一株植物,和所有的植物一样,一道睡在大地上,一起睡在月色里。